因此说得损点(但未必完全切合庄子本意,更不一定“政治正确”),那老房子既然已经着火了,只要别烧着房子外边的老百姓,就尽管让它烧吧;要是真能把房子烧塌,或者连房子带房主,以及房中供奉的偶像牌位都烧得一干二净才好呢!因为那样的话,庄子用“托古”笔法所描述的没有君主和官长捣乱、老百姓自作主张的太平生活场景,或许会出现呢。这一点,不知道是否能够解释有些学者所说的庄子这个“老愤青”一方面对世道极其不满,但另一方面却又缺乏热烈的救世情怀,甚至反过来对世道之乱颇为冷漠乃至有些幸灾乐祸的矛盾心理。
总之,庄子之所以不去“救火”,是因为他一点儿都不喜欢着火的那座房子,不情愿自己被房子的主人所差遣利用,不希望看到那行将坍塌的老房子“浴火重生”,恢复到它从前完好无损的旧模样,同时也是因为庄子感到自己确实无能为力。
对于现实,庄子经常用一个贬义词来形容:“尘垢”。即绝灭生机的荒原、没有价值的糟粕、毫无秩序的污混。不幸处于这样的世界中,庄子本人最祈望拥有的活法是:绝不稀罕众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富贵,绝不掺和乃至一点也不挂念任何人间事务,以免生气上火;进一步,不仅忘掉世界,最好是再继续忘,忘掉自己的手足发肤、耳目肝胆,即把我的臭皮囊也忘了,从而使自己能够彻底地“灵魂出窍”,在精神上飞升漫游于“尘垢”之外。这样,人世间的治乱兴衰、肉体的生老病死、命运的祸福吉凶,都不再会使我徒添烦恼,于是何等清净超逸、何等逍遥快活、何等自由自在!
庄子把不染尘垢且“灵魂出窍”的“超人”,赞誉为“游方之外者”,而那些凡事循规蹈矩、热衷人间事务的人,比如孔子之辈,则被贬称为“游方之内者”。在庄子笔下,这两种人具有绝然不同的内在生命品质:前者之心灵漫游于浩瀚无垠的宇宙间,且已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而后者的所思所虑、所言所行却无不局限在逼仄狭促的人世中。哪个高、哪个低,何者值得向往、何者惟有被厌弃的份儿,自是一目了然。
“天下”篇说庄子“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意思是说,在庄子的冷眼中,既然世界已经如此沉沦,如此污浊不堪,那么,我也就没有必要同它一本正经地打交道,并且好好说话了。从中可见,庄子以游戏人间的姿态,在自身和现实社会之间截然划清了界限,拉开了距离。另外,从庄子的生命理想看,他自己无疑就是希望成为一个“游方之外”的高人。
但问题是:庄子果真做到了吗?
绝对没有。因为,如果庄子的灵魂已经既出世又出窍了的话,那么,他就不再会以怒目来愤视眼前的无道之世、无道之人,进而生气上火,骂遍形形色色的虚假权威了;而且,已经逍遥于世外的他,也没有必要再去提出自己的政治理想,“瞎操心”天下的未来出路问题。反过来说,庄子屡屡动气骂人骂事,并且在社会政治方面“痴心妄想”不绝,恰恰表明他的心灵仍然注视着人间、属于人间,而没有出离到现实世界之外,一去不复返。其实,这同样可以说是一种“游方之内”。
然而,与孔子者流相比,庄子的“游方之内”却是极度茫然、极度痛苦的。之所以强调说“极度”,其一是因为,孔子是以积极主动参与世事的方式奔走于“方之内”的,而庄子的“游方之内”却带有抗拒、被迫的意味,是出于某种不得已或所谓情不自禁;其二是因为,孔子在仕途遭遇挫折、理想无法实现的情况下,也曾茫然痛苦过,但他毕竟最后找到了一种寄希望于后来人的情感排遣方式——编书、授徒、搞学问,然而庄子呢?庄子内心的茫然和痛苦不仅要比孔子来得更为深重,并且根本无法化解、无处可遣。
庄子的生命困境真可谓一言难尽。身在如此之天下,心魂却丝毫不领受其中固有的生存法则;万分忧虑大火所殃及的天下苍生,自己却感到对此一无所能、莫可奈何;心中本有济世之志,却又不愿沦为世间强权暴徒的马前卒;既想为天下找到条出路,又明知那终归不过只是“痴心妄想”,是一厢情愿的“瞎操心”、“操闲心”;真想就此息心,飞到没有任何烦恼的神仙世界中去啊,但人间的万般苦难却不免拽住心魂停驻观看……该怎么解开这些永远也不可能解开的死结?又到底该怎么活在这毫无希望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