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是个尚文的时代,文人受到尊敬,文人待遇优厚,掌握实权。据说赵匡胤当皇帝后,立下了一个规矩,那就是绝对不能杀文人。
但文人相轻,文人喜欢内讧,整个宋代党争不断,北宋时有革新与保守之争,范仲淹和吕夷简之争,王安石和司马光之争,旧党分川、洛、朔党,又相互争辩。南宋时有和战之争,绍兴和议前后有秦桧、岳飞之争,隆兴和议前后有汤思退、张浚之争,嘉定和议前后有史弥远和韩?胄之争,南宋末年有贾似道和文天祥之争。如此等等,文人几乎全卷入争斗,每一次争斗都有大批文人遭到贬谪,宦海的起伏竟然成为常态。
北宋神宗之后,朝廷政局频繁变化,宋神宗去世,哲宗即位,高太后听政,以王安石为代表的新党失势,旧党领袖司马光执掌大权,长期被贬谪在外的旧党人物也都相继回朝任职。而支持旧党的高太后去世,宋哲宗开始亲政,起用章敦、蔡卞等新党人物,旧党又受到迫害。宋哲宗去世,徽宗即位,暂时由向太后听政,新党被罢黜,旧党复起。徽宗亲政后,起用蔡京为相,新党又卷土重来。在如此的转风车一般的政局变换中,文人必须学会调和个人与外界的矛盾,以心灵的宁静对抗政治的波澜,以旷达、冷静、恬淡的态度应对世态和人生变化,以乐观、爽朗、超脱态度对待官场失意。这也是禅宗和道家思想在宋代流行的原因。
能够达到这样的境界并非易事,其中最值得称道的还是黄庭坚的朋友苏轼。苏轼的仕途比黄庭坚还要坎坷,他不仅是文学艺术奇才,也是官员中的另类,在新党执政时他非议新党,在旧党掌权后他又非议旧党,总其原因,是因为他有自己的主见,非任何一个党派所能包容。既然要坚持自己的观点,保持自己的人格,就会甘心为此付出代价,所以苏轼能以旷达情怀看待一切艰难,笑赏天风海雨,于风雨中吟啸徐行。
苏轼在为父亲苏洵守丧期满后回到京城,第一件事就是上书神宗,反对王安石的变法方案,引起王安石一派的排挤。苏轼为了远身祸,求为外任,先后出任杭州通判,密州、徐州、湖州知州。其间“托事以讽”,写了一些与新法有关的诗文,被言官何正臣、舒宦、李定晦等人弹劾为“包藏祸心”、“指斥乘舆”,于是被突然逮捕送交御史台论罪,苏轼在狱中备受诟辱,几置死地,幸得多方营救,才得出狱,出狱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神宗病故,高太后听政,旧党人物司马光、吕公著全面废除王安石新法,被起用为起居舍人、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知制诰的苏轼又反对执政大臣们的全盘否定新法,于是又为旧党官僚所忌恨,要求外放,出知杭州。元枯六年二月,以翰林学士承旨召还京都。但不料又为旧党贾易等诬陷,心情郁闷,不愿留在京城,于是又上书请求外放,不久便被派知颍州,后又改知扬州、定州。旧党的支持者高太后病死,哲宗执政,新党人物又纷纷上台,旧派人物纷纷遭到贬斥。苏轼先是贬为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未到惠州又贬为宁远军节度副使,仍到惠州安置。绍圣四年,已六十多岁的苏轼又被改贬为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苏轼在一封信中描述他在海南岛的生活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与程天侔书》)元符三年,苏轼获赦北还,行至常州病死,结束了他宦海升沉的一生。
据说有一次苏轼退朝回家,指着自己的腹部问侍妾:“你们有谁知道我这里面有些什么?”一答:“文章”。一说:“见识。”苏东坡摇摇头,王朝云笑道:“您肚子里都是不合时宜。”苏东坡闻言赞道:“知我者,唯有朝云也。”朝云在惠州去世,苏轼把她安葬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大圣塔下的松林之中,附近寺院的僧人筹款在墓上修了一座亭子,就是“六如亭”,苏轼亲自撰写了一副楹联:“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苏轼知道自己“不合时宜”,但他还要坚持,宁愿为此“九死蛮荒”。苏轼在《六月二十日夜渡海》中说:“九死蛮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他把贬谪当作难得的漫游机会,其内心何其旷达洒脱。最能够表达苏轼的旷达洒脱的是《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苏轼在最艰难的岁月中仍然保持着对生活的乐观和情趣,不仅用他的经历和情怀成就了词的辉煌,而且留下了无数美谈。
黄庭坚还有一个朋友叫秦观,因为秦观写了很多爱情词,所以与他有关的爱情故事也不少,在民间流传最广的是秦观和苏轼的妹妹的故事,这个故事现在已经证明为虚构。秦观在蔡州时曾和一名歌妓谈情说爱,还曾追求过一个姓畅的道姑。他买了一个叫朝华的侍妾,后来要了却尘缘修仙证道,把朝华送回父母家。他在长沙的时候,当地一名歌伎要跟他走,秦观没有答应,秦观去世后,歌伎到江边祭送了秦观的灵柩,回来就自缢身亡。
实际上秦观的爱情词不一定写的是自己的爱情经历,更多的应该是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也就是清代人周济所说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他之所以要到爱情中去寻找寄托,是因为有太多的忧愁,他的忧愁也是来自贬谪,绍圣初年,秦观先是出为通判杭州,接着贬监处州酒税,又徙郴州,继编管横州,又徙雷州。宋徽宗立,秦观复宣德郎之职,返回的途中,在藤州去世。秦观没有像苏轼、黄庭坚那样笑对困境,他一路贬谪,留下了一路叹息,他的词中充满了泪和愁,“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无论是春花秋月,还是春鸟秋虫,在秦观眼中总是无边的愁恨。在他最有名的《满庭芳》(山抹微云)词中,秦观描写了斜阳衰草,古老的城墙,黄昏凄清的号角,城外江边准备起航的孤舟又慢慢消停了桨橹,正准备泛舟远行的客人竟忍不住把盏回望,说不清的惆怅,诉不尽的别情,都像云烟散去,剩下的只有满目清秋哀景。秦观被称为“古之伤心人”。据说苏轼读了秦观的《踏莎行》后,将其中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抄在自己的扇子上,并说:“少游已矣!虽万人何赎?”
秦观被贬到雷州时就曾自作挽词,到藤州时他游华光寺,向客人讲了自己在梦中所作的词句,口渴了,就要了一碗水,水来了,他笑着看着碗中的水就死了,年仅53。黄庭坚贬谪宜州的时候,带着家人行到长沙,正好遇到朋友秦观的儿子和女婿护送秦观的灵柩北归,黄庭坚扶着秦观的灵柩,不禁唏嘘掩泣,清泪长流。临别时,黄庭坚拿出20两银子给秦观的儿子秦湛,做秦观的安葬费。秦湛一开始坚辞不受,后来收下银子,拜别黄庭坚,扶着父亲的灵柩继续北归了。
有人评论说秦观的心理承受力弱,因而丧失了生活的信念,实际上也可以说秦观是在中年人的时代中还保留有青年的感伤,也许是无法旷达,也许是不愿旷达,他以自己独特的哀婉在文学史上留下了一个感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