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边艰涩地阅读,一边情不自禁地回忆起多年前的情景——在隔离木板的后面,机器轰鸣不止,灯火经夜不息。入眼的东西都染得经血般潮红。那时月亮还不是黑色的。路中央宽阔的绿化带上,一棵棵高大的树木呻吟着被连根拔掉。挖掘机也暴响着开了进来。挖出的土被一车一车运走。工地旁边甚至建起了一条简陋的小铁道,驶来了输送材料的小火车。不时有梦游者组成队伍,巨浪一样,从附近席卷而过,千人一面地喊出震天动地的口号——那时还没有可口可乐广告,只有朴素而激奋的标语,遮天蔽日地上下翻飞。这使他的心绪变得像洗脚盆中的浑水般谲曲微妙。然而,在环城地铁的沿线上方,刚好便是巍然屹立的古城墙,已历七百余年了。时候一到,说拆就拆,毫无商量,一门心思要为地窟中以新异姿态奔驰的、浑身缀满闪闪发亮金属饰物、缠裹着滚滚电气的巨龙让路。
破了旧的龙脉,却诞生出新龙!因此,与其说地面的行动迟滞了地铁的施工,倒不如说是加速了它。依靠汗水、斗志和科技,地铁仅用了四年时间,便宣告建成,令世人震惊。那正是他们钻防空洞开展演习的同年。一个新世界诞生了。但是,他第一次乘坐,是在两年后地铁正式对外开放时。这对于一个生活在梦游岁月的年轻人来说,是一种全新的经验,明亮的车站,闪耀的车厢,甚至当时还不多见的电风扇,传达出奢侈品般的诡异感,难以名状的现代气息,与那个年代的文化,在格格不入中竟有了奇妙嵌合。他犹且记得,其时城市的街道上,连汽车也还不多,而地铁,则像是天外来客,一种超级梦幻之物,一段未来向现实的意外插入,令他感到了身为国家公民的自豪——就像三十年后的年轻人,看到国产航天器发射时的骄傲心情。更新代的机器龙,从地下一跃到了空中,大气层中飘舞着从龙身上脱落的、数不清的绿色鳞甲,在刺目的红色阳光下经久闪耀,仿佛一个金属打造的仙境诞生了。太空飞行的感觉,就是由此而来的吗?地铁终将破茧而出,羽化为宇宙飞船吗?
他也从图书馆的资料中得知,当时兴建地铁的主要目的,是为了战备,交通只是兼顾,是第二位的。这为的是一旦战争爆发,借助地铁车站,设立指挥部和通信枢纽中心,并输送军队——每天能把五个陆军整编师的兵力,从郊外营地运进城区。如果仅仅是为了满足民众出行的需要,当时全市只需添置两百辆公共汽车就足够了。这正好与年轻人求战若渴的理想统一了起来。所以,地铁的营造,大规模动用了铁道兵,工程是高度保密的,沿线的居民大致知道是在做什么,却都不说,只是心照不宣。最早搭乘地铁旅行的,据说都是一些神秘人物。这让他重新兴奋起来,脑海中叠现了火球、辐射和蘑菇云,朝思暮想的炼狱图画。
这就是他偶然闯入的时代,核裂变,计算机,电子机械,高速交通工具,钢铁制造,化学工业……构成了世界的新的框架。与几千年来的自然观念不同,地铁长二十三点六公里,但它一旦环绕起来,便跟天文学界流行的宇宙模型一样,是有限无边的。然而,十六点零四公里的第二期地铁却用了整整十三年时间才建成……之后的日子就一天比一天过得快了起来,他和周围环境的变化很大、很大。每年,相当于全国人口总数三分之一的人们,在这地下作几十公里长度的封闭式旅行,就好像在无光的深海中潜航。这是几千年来不曾有人想到的情形。说地铁是一个忽然出现的崭新国度并不算夸张,但除了钻牛角尖的个别技术人员之外,谁也没有好好研究过地铁王国的内在风俗。在地面风光发生日新月异重大改观的背景下,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的疏忽。
——谁是当今幽冥之府的国王呢?是进化中的电动机或自动调度软件,还是六编组的列车本身?在这一过程中,甚至连司机也只怕是傀儡。
他不安地站起身来,在大西洲遗址般的图书馆里走动。一排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满了《读书》杂志。他抽出一册,打开来,看见一篇文章的标题:《二零五零年城市交通指南:超级地铁逃生术》。但再往下看,却一个字都没有,全是空白页面。
他感到胸口胀烫。他伸手进衣兜,像从大漠上原子武器爆心的余烬中取出来的一样,身份证一片灼热。他仍未找到期望中的答案,就像在地球之外的星际空间难觅生命的踪迹……离开图书馆时,他发烧了,头晕目眩,步履飘摇,回到家就躺倒了。时钟却不管这个,又一次毫不妥协地向黑暗一侧准确靠拢。老婆还没有回来。说不定,她已在横穿马路时被汽车压死了,腐烂的内脏疲沓无力地爆了一地……这些年,他总在这样想……汽车的型号越来越新,速度越来越快,竟与地铁展开了竞争,真让人不知所措……据说那能够被个人独立驾驶、灵活行进的乌龟壳般小玩意儿,才是当今追求自由的年轻人的主体梦想……
快到下午五时了,他还没有思考好怎么办。最后,他还是决定向单位请假。参加工作以来,他都没有请过一次假。处长慈爱地允许了,他反倒开始不安,难受得想把脑袋伸进洗衣机搅拌。在家里过夜,他很不习惯,满怀挫折感。老婆居然平安回来了,身后还跟着脸挂虚情假意、形如始祖鸟的女儿和女婿。真是破天荒呀。四个人石雕般对坐,打了半宿麻将。他不停地大口喝水,一直在腾云驾雾地出牌,想像着是在填一张张的表格,老婆对此十分不满,几次从桌子那头纵身扑过来,揪他的耳朵。他面对她只是龇牙苦笑。就在吆五喝六声中,不知不觉地,末班地铁又一次驶了过去。没有人知道今夜那上面发生了什么。他等待得都有些焦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