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烧亦未退,他决定去医院。在海底龙宫般的候诊厅里,他又有了置身于地铁站台的感觉,耳朵中灌满金属的灼热嘈杂。医生给他开了感冒药和消炎药。他知道这是城市骗人的伎俩,什么也治不了,但按照化学原理制作的白色药片,那锐利规则的造型,却使他多少减轻了压力。医生的言语都是他熟悉的那一套。乌贼一样的诊室使他认识到了世俗生活的犹存。只除了一点——就连治病救人的医生也是不谈论地铁的,仿佛对绝症视而不见。
回家路上,与去时一样,他失去理智地坐了公共汽车。但在半途,他废墟般的心里像是挣跳出来一个活物,一念之间便匆匆下了车。他掏出身份证,比照着一边走一边问路,最后来到一个胡同前。身份证上标注的地址正是这里。胡同邃长,却并不扎实,像是从老母鸡腹中生抽出来的一根柔肠,浊臭黏滑,自然也没有现代工业感。肠壁的皱褶间,寄居着形形色色的下层生命,古老霉菌一样活动,麇集着焦糊脓水般的、氏族社会一样的生存气息,与时代格格不入,使贸然闯入者的眼睛和气管都要顷刻腐蚀。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就看到了那个形近枯朽的门牌号码,周围浮起了靛蓝色的海滨墓园的气象。这时他踌躇起来,分明是进退两难。戴红袖章的居委会大妈审视的目光使他浑身更加滚烫了。他只好问,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答曰正是,进去后左边那间房。他咬咬牙走入。原来是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像是好多内脏堆积而成的大杂院,给他的第一印象,这儿才是积年病灶的中心……
左边的房门半掩,他正准备过去,迎面走出一位女子,抱了一个大木盆,里面盛满高高的衣物,放到院子中央的水龙头下。该是那年轻人的遗孀了,他怀有希望地想。不知怎么的,他觉得以前好像在哪儿见过她。他心情复杂地看她,欲言又止。女人瞟了一眼不速之客,对他不感兴趣,便专注于要清洗的衣服。连洗衣机都没有呀,这儿发生了什么事呢?……她接好水,开始揉搓那一堆小山,丰满的胸脯不停地上下颤动。他看见,都是女人和小孩的衣服。那青年已经有孩子了么?他实现传宗接代了么?这是他的有幸还是不幸呢?他仿佛听见室内传来电子游戏机的声音。是孩子在玩电子游戏吗?但连洗衣机都还没有呀。他脊柱两侧的肌肉发生电鳗似的猛烈抽搐。女人还很年轻,大冬天里,额上沁出了翡翠色的汗珠。他攥着身份证的手,则在口袋里早已湿透了。终于,他不顾一切地上前,欲询问那女子,不料这时又有人闯了进来,先他跟女人搭讪,却并不是列车上戴眼镜的年轻人,而是一个青面秃头、满脸虚汗、眼泡浮肿的中年男人,身穿劣质起皱的黑色西服,下巴刮得屁股蛋般光溜红亮,嬉皮笑脸却又故作腼腆。“死鬼,呼你一整天了,才来。”女人嗔道。男人手捏一张肮脏的游戏卡,涎笑:“呼机没电池了呀。”他们好像在谈论久远的一件事情。女人也不洗衣了,用满是泡沫的手搡了男的一把,跟在他的后面向屋里走去。经过他面前时,略看了他一眼。然后,他听见室内有孩子在高兴地叫“叔叔”。
是这样了。他一半满足一半遗憾地想,从大杂院中退出。这时他又十分不解。他想问问居委会的大妈,但怎么也找不到她了。而且,刚才胡同中还有那么多的人,这会儿都不见了。寒风呼啸,只有一个收破烂的声音在连续浮出,却看不见人。要命的呼唤声像是生锈的烟柱,孤孤单单地漂染出了天空积久的荒凉,这才发现,整个宇宙像是寸草不生的地窟。但那里也有列车在行驶吗?他知趣地抿紧嘴,低了头,小心地沿来路返回,同时觉出胡同是一截开了膛的地铁隧道,连接着一些从未被发掘的殉葬坑般的中转站。真正的秘密,藏匿在那些具有复杂人事结构、形如恶性肿瘤的大杂院的深处,连最优秀的医生或司机也束手无策。他一个填了一辈子表格的人,怎么竟会斗胆到这里来寻找答案呢?他心中的恐惧一瞬间变得纯净清澈起来。他扶住墙,大口呕吐。
从这天晚上起,他都枕着身份证睡觉。这居然治好了他的失眠,持续的高热也出人意料地消退了。同时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与地铁,渐行渐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