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武在大街上拼命走着。有许多东西,朝他迎面扑来。
有些像蜜蜂一样的,是飞行的微成像监视器,上面有纳米雷达,与市场数据调查公司的超级计算机相连。
电磁波也金枪鱼一样扑过来。可见光是黑色的,是城市的基本色调。大白天一如黑夜。城市里所有的光,都是人造的生物光,包括看不见的合成光——紫红外线,阿伽射线——医保企业买下了它们的频率,用于治疗居民们的性无能。
暗红的雨丝也扑了过来,是掺了工业色素的酸雨,没日没夜地下,是城市中最潮的主流艺术。在腐败的雨露的浇灌下,在布满痰迹、废纸、精液的街头,生机勃勃地长出了奇花异草,是经过基因重组的热带植物。
小汽车稀稀拉拉,小鬼一般排队慢慢行走,由于石油短缺,而乙醇汽车、电动汽车和生物能汽车又很不经济,车后座上就置放着一个差转蜂窝煤炉,长年不灭,用作动力,并兼照明。煤炉噗嗤地释放出二氧化硫,再转化为黑沉沉的生物光。人类像生活在大海底部一样。有钱人往脸颊上植入了麻疹一样的假鳃,以过滤污浊有毒的空气。城市叫做S 市。一场实验正在城市中进行。小武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里,不清楚为什么,小武以前的记忆统统没有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是怎么来到S 市的。城市中的一切都不属于小武。他只是一个人静悄悄地走着。S 市,是取了英文submit,sustain,survive,succumb 的打头字母,翻译过来是:顺从、承受、幸存、屈服。那时,人类的语言还分成许多种类,英文独尊……据小武考证,以前S 市还有过一个响当当的名字,后来,不知为什么,改叫了S 市。作出决定的人或许认为——这样更有面子一些。人们在传说,一场毁灭性的灾难将要降临这座城市。小武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他困难地仰望弥漫在天空中的、在上面机器恐龙一般缓缓爬行的高楼。天空是四十五度倾斜的,像一座震倒的巨大废墟。
下面的黑暗深处,闪耀着C 饮料的霓虹广告。这是一种滋养城市一百多年的、由糖浆和碳酸水混合成的外国饮料,制成树状,管状,螺旋状,烟雾状……为年轻人最爱。
沿街有许多人举着手电、打了五彩斑斓的雨伞在排队。他们是在买船票——准备乘坐M 国人的飞船,参加外星移民,以逃脱预言中的灾难。随处可见的,是M 国国家航空航天局(NASA)的临时办事处。
另外一边,也排着长队。那儿有历史悠久的地铁车站。小武往地铁车站走去。地铁票比飞船票要便宜得多。没有钱去到太空的人们,都在准备搭乘地铁,要藏身到地底的岩层下面。小武每天也坐地铁旅行,却不知道是为什么。人行道上有很多两腿直立的老鼠在走路。它们是实验的副产品,染色体经过改造,与普通老鼠不同。老鼠的身边,水母般飘行着一群群的漂亮女人,小武却不认识。看上去没有一个是会跟他发生关系的。地铁风亭边,是绿岛咖啡厅。咖啡厅破碎的玻璃门窗上面,耀射出一位消瘦的金发美男——不,一位艳冶少妇的剪影,似笑非笑,神情恍惚。她对面的座位是空的,好像在等人。她高贵非凡,但在等谁呢?她为什么没有坐飞船离开地球呢?女人色彩缤纷的眉目之间,夏日湖泊般倒映出一座有着一串尖顶的建筑物的斜影,却仿佛倾圮了,蒸腾出烟火缭绕的尸臭。
小武看了一眼,着迷不已,心旌摇曳。却又颇觉自卑,不敢再看……
忽然,行人跟着老鼠跑动起来。伴随战神来临般的喧嚣,像是空降而下,大街上骤然云集了无数的无人驾驶警用车、防暴车、救护车和救火车……它们带来的巨大热量把酸雨汽化了。一个独角龙状的金属怪物飞过来,是新闻信息聚合器。脚下的大地四分五裂开来……很多人像开花的竹子一样从地底冒出来。有的已经死了。水银般喷吐着好多的残肢断臂和内脏器官……一个黑乎乎的脑袋撞到了小武的裆部。他把他揪起来。一个乞丐模样的男子,浑身下水道的臭味。“出了什么事?”“地铁爆炸了!”
小武听了,便咯咯笑起来,把腰都笑弯了。他笑得趴仆在地上。他把自己的脑袋笑进了人行道的石缝里面……小武一边笑,一边流泪,战栗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看到照片
上那个男青年,长得并不像他本人。我的名字叫小武哇。小武心里悲切地这么想。这时,他看到一辆工程车驶过来,伸出一把钩子,捉虫一样,把那个乞丐般的人拎到半空中,抓走了。他的双脚还在暗红的酸雨中抽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