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高求见嬴政。
他看到嬴政不振作的样子,就把要奏报的事暂时咽了下去,准备呆会儿再吐出来。
他得先听嬴政发牢骚,这已经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只有嬴政在他面前表现出烦躁无助的一面,他才会有安全感,否则烦躁无助会转移到他自己身上。
嬴政说,朕的心力真是大不如前了,想当年朕可以一边打盹一边秉公处理国务,但是现在,朕觉得手中的奏折越来越沉了,每个折子好像都是长篇大论,也觉得需要接见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而且每一个人都难以打发,朕甚至想不负责任地逃避秦帝国的全部的人和事。
赵高说,皇上在去年做出了秘密化自己行踪的决定,对职位低微者和黔首关闭了自己的天子仪容。皇帝所到的地方,如有人说出去,就是找死。从此皇上多少排除了单个的刺客的觊觎,杜绝了臣民对圣意永无休止的观察和揣测,也避开了诸多的难缠俗务,远离了那些怀里揣着庸知俗见还敢到天子门下招摇撞骗的人。但是皇上并没有疏远他们,而是更加接近了他们,在他们可鄙而又可怜的心里,认为皇上有着垂天之云一样的翅膀,可以不在任何一个地方,也可以同时出现在任何地方。皇上,您的英明解除了您作为人的苦役,因此地您无论是作为一个人,还是作为渺小黔首的圣者,您都有着无限漫长的青春。任何小的干扰性事件,都不可以压缩这个时间长,也不可能打破皇权传之万世的进程。
嬴政说,有些事情绝对不是干涉性的,它们是一种象征,正如天上的星星对应着地上的灾难。今年火星侵入心宿,这种天象意味着帝王可能遭受意想不到的事情,果不其然,现在有一颗陨星坠落在东郡,落地后变成一块大石头,有个大胆的政治歧见分子,在石头上刻了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地方官挨家挨户地查问,没有人声明对此事负责。朕即将批下奏章,让他们屠掉陨石周围方圆十里的全部居民,然后把陨石烧成粉末撒到黄河里。如果说火星的出现导致了陨石的坠落,那么陨石的坠落还有已经成为无头公案的刻字,又会导致什么事表发生呢……
嬴政停下来,反思了一下,有点自我辩解地说,也许你会觉得朕太执迷于这些没边没影的事情,觉得朕像个老年人一样,一手抓着神秘主义,一手抓着宿命论,死不放手。不!不是这样的!当一个心志自由的人,即将到了五十知天命的时候,他会对这个世界有自己的理解,他不会用真与假、是与非、看得见摸得着与怪力乱神的标准,来看待一件奇异的事情,相反,他能看出事物之间从来没有向任何人呈现过的联系。比如朕一统天下的历程,一个服兵役的普通士兵,只会看见一场接一场意义不明的厮杀,而就蒙恬看来,那仅仅是针对六个凶狠敌人的连年征战,但是哲学家邹衍老夫子却能看到水德对火德的更替。我认为,陨石上的那六个字,始皇死而地分,不仅止于语言的抗议,它是一个线头,它的末端是帝国的命运。
话题突然变得既宏大又抽象,赵高承接不上,嬴政只好再次小处着眼,从具体的事情说起,他问道,高,你还记得这些年为了采取分封制还是郡县制的事情,吵过多少回,死过多少人吗?
赵高说,统一之初,老丞相王绾和当时还在做廷尉的丞相李斯有过一场争论,王认为不设王不足以安抚地处偏远的前楚、燕、齐的地盘,李则认为要赏赐皇子和功臣,直接给钱让他们花就行了,不用给封地,因为有恒产者有恒心,土地给他们管着,他们就想据为己有,哪怕有血缘关系,也会互相疏远直至彼此开战,所以真正要维持统一和和平,应该划分郡县,把天下敲碎打散成零星的小块,委派朝廷的官员进行治理。当时皇上采纳了李斯的建议。一年前,齐国人淳于越博士旧话重提,他说如果一些强有力的地方武装发动叛乱,而同时国家来不及征集足够的平民组建军队的话,由于没有分封的诸侯们的勤王,秦国会在一夜之间土崩瓦解。淳于越虽然有点危言耸听,却也并非是无稽之谈。不过由于他据此得出了一个荒唐的哲学预言说:凡事不师法古人而能长久的,还没有听说过。这句话让李斯大为光火,他说对于一件事情,要是奇异的说法不停地往上翻,皇上的说法,就被淹没了、挤出去了。于是皇上同意了他的三十天焚书计划,并且削掉了公开讨论《诗经》和《尚书》的人的脑袋。奴才认为,陨石留字与前两次异议相比,只不过是乡野草民的无聊发泄,跟在厕所墙上画春宫没两样。
嬴政听完,冷笑了一声,转而问:高,你记得我是如何实现隐秘化的过程的吗?
赵高说,嗨,怎么不记得,皇上您别出心裁地修筑了无数的天桥、走廊和地道,把咸阳城内外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联接起来了,像是一个大迷宫,有些方向感强的宫女和太监,成为专职的导引,一些误打误撞的路痴都被驱逐出宫了。
嬴政紧跟着说,也就是说,朕单凭天桥和甬道这些建筑就达到了自我隐藏的目的,这件事并非孤证,再比如,秦国依靠征兵制和军队,并不能彻底置匈奴于境外,但是长城却做到了这一点;对付珠江的越人时,五十万深入敌后苦无粮草的秦军陷入了丛林战的困境中,后来秦人在湘江与漓江间修了一条运河,由于黄河与长江已经沟通,于是粮草可以从帝国的都城咸阳上船,然后直达番禺。这两件事,启发了我,我想,要实现秦国永远的统一,光靠郡县制这种制度的力量是不够的,因为制度是不稳定的。首先,异议和思想是灭之不尽的,总有一些傻瓜士人,他们不只要想,还要固执地说,说了还要写,要藏之名山传诸后世;其次,郡县制在商鞅以前是没有的,既然商鞅可以将之生造出来,我可不能保证二世、三世不会自作主张地废除它。朕应该跳出来,不是选择这种制度,还是那种制度的问题,而是从根本上不指望制度,采取一种更直接的方式,一种物理的方式。
赵高更加迷惑不解,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嬴政感到心里没底。他试探性地说,恕臣驽钝?
嬴政顿了顿,一般他要做出大规模杀人的决策前,都会这样顿一顿,顿完之后,嬴政说,无论是郡县,还是分封,区别疆界的,不是大山,就是大川,如果朕能移山入川,把广大的陆地像草坪一样修理得平平整整的,没有阻碍视野的突起,没有分割地域的缝隙,于是天下就变成了一幅被墨汁全涂黑了的地图,所有的疆界都模糊了,陆地开始拥有海洋的特质,既流动不居又是铁板一块,不可赋形而又不可分割。黔首们辨别不出自己属于统一前的哪个国家,继而根本不在乎自己归属于哪一个郡县,他们只能确信一件事,即自己属于统一的大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