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版代序
书写的原罪是漫无目的的流徙
我曾在一个大学图书馆里打过一段短期工。某日碰上一位在书库里漫无目标地晃荡的老兄,看来与一般认真查访书目者非常不同。为了吓阻雅贼或是自我安慰,我硬着头皮问他:"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瞄也不瞄我一眼地说:"什么事也没有,找找资料。"当天稍晚我和同事们清点那一区的藏书,发现短少了八十二本。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看来根本无所事事的家伙所说的话:"什么事也没有,找找资料。"
找资料这件事是可以没有目的而为之的吗?这是我从偷书贼身上学到的第一个教训。我当时以为自己是图书馆的捍卫者,我捍卫的是知识;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觉我错了。我当时所捍卫的只不过是图书馆的合法财产而已。但是有一个疑问似乎没变过──至少我从未将之拿到阳光底下重新检验过──
找资料这件事是可以没有目的而为之的吗?
我总相信没有目的的阅读是最幸福的事,但是身为一个专业写作者兼电台谈话节目的主持人,我极少有机会消受这种幸福。我必须承认:近年来我的阅读都与写书以及媒体工作有关,阅读变成一种扎扎实实的、为了某一特定目的而操作的资料搜寻。我的读者(有一些人后来变成了我的听众)和听众(他们之中则极少会变成我的读者)一定还以为我是个很能读书的人──起码我的公共形象总是同书本融通一气,我也从来没想到过这有什么不妥。这多半是因为我忙得没有时间去分辨自己读书的目的性究竟如何──简单地说,我并不以为每天当我捧着书本认真读着的时候并不是在读书,而只是在"消化资料"。
我从我任职节目主持的电台网站上认识的王克纯教授在暑假接近尾声的时候忽然很不寻常地打了一个电话给我,问我有没有时间和他一起解决一个"找资料的问题"。
我想我当时是愣了一下,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毕竟到了我们这把已经懒于应酬的年纪,还能成为网友,所凭借的往往不是社交问讯;彼此之间若有交流,多半也只是知识的分享而已。我在同王教授结识的最初两年里,连他是男是女、姓字名谁都不清楚,只知道他在网站上登录的代号是"忘忧",经常引用历史材料来解释或演绎时局,偶尔也会上点火气,与一些政治信仰颇有差异的陌生代号拌两句嘴。不过,大体说来,"忘忧"是个斯文、拘谨、不随便发表议论,似乎总有耐心等到他熟悉的话题,以最简练而准确的字句直指议论焦点的人。一旦他针对某事某题贴文发言,几乎就形成结论了;这结论偶尔来得很快、很精到,多用家常语而不失深度,足以让网上那些喜欢哗众取宠、立异鸣高且非死缠烂打不能过瘾的人为之神丧气沮。差不多就有整整两年的时光,"忘忧"一直是那个看似以电台节目为核心的网路论坛上真正的意见领袖──我相信一定有许许多多的网友每天到这个网站来浏览一眼时总会迸出一个念头:"不知道'忘忧'今天也来了吗?"要不,在发表着什么意见的时候总不由自主地想起:"'忘忧'会读到我的这一篇贴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