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6节:书写的原罪是漫无目的的流徙(6)

公寓导游 作者:张大春


所谓"高度的隐喻敏感",是很容易就检验出来的。曹植这首诗比什么试纸都灵。用家父的话说,是作者"一写就把千年以前、千年以后的家国之思都写到了"。用我的话形容:正是具有"高度隐喻敏感"特质的人从来只在拿人家的文章浇自己的块垒,所以千年以下,曹子建的诗就会教外省人怎么看怎么意会成是老古人为自己花果飘零的悲情所预先下好的脚注。

我说这诗是"试纸"的意思也在于此──我的对手会根据这样一首诗来揣摩我的用意吗?在千万则都有"薇"字的文史资料库里,我偏偏使用了这一则,而不是《诗经·小雅·采薇》,不是伯夷、叔齐饿死在首阳山之前所作的《采薇歌》,甚至不是孟郊的《长安羁旅》诗:"野策藤竹轻,山蔬薇蕨新。"他会如何看待我用曹子建的杂诗所表达的情感呢?还是他也可能看出我这是在进行一项试探呢?

如果他的确是一个具有"高度的隐喻敏感"特质的人,看出了我的用意,明白我并非毫无意义地选择一首响应的诗,那么他就无法回避一个思考上的问题:这个找资料的"纯粹的游戏"真的那么纯吗?当我们在早已设定成毫无实用目的的翻检搜索行动中,真能那么纯粹兴之所至、信手拈来地运用我们的资料吗?我们的确对资料完全没有一点儿过滤、筛选吗?即使这一笔又一笔死透在故纸堆里的资料就像一颗颗全无身份特征、个性表情的黑白棋子,为什么我却在开局之际就感觉每一个抄写下来的字都在向我的对手──那个陌生人──真真实实地探询着什么呢?为什么我的对手抄写下来的字句也像是在冲我发出好奇的呼唤呢?

现实中的我依旧坐困愁城,因为我仍然找不到俞樾对大芋头发表过什么样的高见,我如何去给他"以为然否"呢?在第二手上,我必须承认:失了一点,计一瓶啤酒。但是游戏规则里并没有限制答不出附带考题的人不能提前在十二个小时之内复讯。我抓准时间,抢在第十一小时又四十分左右贴出了曹子建的《杂诗之二》,自承失一点,向对手请教,并提出了我的附带考题:

"转蓬离本根,飘飖随长风"之句,《文选》李善注认为是引自《说苑》鲁哀公的话:"秋蓬恶其本根,美其枝叶,秋风一起,根本拔矣。"如果秋蓬是厌恶其本根的,而这两句又是全诗起意所在,难道意味着诗人在假借蓬草这种植物的自然性质,表现他断绝归根之念?不知阁下以为然否?

我之所以这样考较我的对手,用意已经不只是从繁琐的饾饤之学上难为他了,我期待的是,他的答复可以揭开一个像家父那种人体内最不堪的秘密── 一个像家父那样少小离家、久违故土、时时刻刻要将他感觉已经逝去的事物从我身上复活起来的老家伙,浑身漫散着乡愁的酸醉气,会不会并不真的那样眷恋着、怀念着他连最浮面的细节记忆都无法掌握或述说的"本根"?我的意思是说:他的眷恋也好、怀念也好,不过都是企图从我这个不得不聆听、背诵、学习的继承者身上建构、甚至发明故国的一个搜寻动作而已。说得更直截了当一点,他必须借由我吟哦那些诗词歌赋的状态,才能够重新确认:他所失去的那个故国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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