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可贵的,陆佃对于"蓬"的期许,似乎也超越了门第,超越了党派。你仿佛能够在这短短的一小段话里感受到,他那"相遇往往而有"所形容的,既非新党,也非旧党;既非熙宁,亦非元祐。"转徙无常"一语也丝毫没有悲怜挫辱的情怀,反而给人一种兼容并蓄的宽大之感。质言之:陆佃似乎就是一棵在翻云覆雨的风潮中飘飖到最远处,却仍向一群无论敌友、但凡值得敬惜之人道一声"珍重"的蓬草。
六
然而,这还只是我的对手这一步棋的一半而已。他为什么会贸贸然提出这么一句"只不过阮公对于槟榔的厌恶,大概会让很多流徙者的后代十分不爽罢",仍旧须要进一步耙梳。
这两句话可以说是天外飞来,让我模模糊糊想到了什么,可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它究竟与一桩什么事有关?结果在书房里踱了半个多小时,鬼使神差一低头,看见我拿来垫垃圾桶底的报纸上有那么一则算是"消息"的东西。
本年四月十七日《联合报》的专访,受访者是"中研院史语所"学者林富士,标题是《文人雅士食补:苏东坡、朱熹也吃槟榔》。访问稿中提到:这位叫林富士的学者想要"以通古今之变的目的"写一本《槟榔文化史》。"写这样的题目,当然会触及台湾的槟榔西施",这位教授表示,他不会把槟榔西施看成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现象"。他还建议:"政府与其取缔槟榔西施,不如提升槟榔西施的艺术层次,扶植成为文化创意产业。"
我努力回想着四月十七号那一天,大约就是当我看到了"扶植成为文化创意产业"这一句之后,便把报纸塞进垃圾桶里去了。
在这里一定先要说清楚:我并不讨厌槟榔。以前做电视节目熬夜剪接的时候,还多亏槟榔提神醒脑。我甚至认为:这两年桃园县政府大力取缔槟榔西施是一种以公权力干犯老百姓生计的勾当。但是,我一听见"不把槟榔西施看成是'社会问题',而是'文化现象'",或者"提升槟榔西施的艺术层次,扶植成为文化创意产业"这种鸟话就泛恶心,这是没办法的事。
那么,我的对手是不是知道我把这张报纸塞进垃圾桶里了呢?在动这个念头的同时,我忍不住扭头看了一眼窗外──在我书房的外头,有一株山樱、两棵龙柏和一整排密匝匝的竹子,应该不可能有什么人能在任何时候窥看到我塞报纸的那个小动作。那么,王克纯教授为什么会在复手时莫名其妙地来上那么两句呢?看来只有一个可能:他不但希望我注意阮葵生对于"转蓬"所抱持的态度,甚至也希望我还能理解他对"槟榔"所抱持的态度。
那么,这个态度跟流徙有关吗?
关于阮葵生,我所知更少。只依稀记得:他大约是清乾隆年间的人,做过刑部侍郎的官。此外,我还知道《清史稿·艺文志》有著录,将阮葵生所写的十二卷《茶余客话》归入子部杂家类杂说之属。至于《茶余客话补编》究竟是怎样的内容?由何人补缀而成?什么时候出版?我就一概不明白了。而且,在我们这一场赛局之中,就算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因为我的对手已经引用过的书,就是"三不"的禁令之三──"不可以出自同一本书"。然而,我仍忍不住如此想道:他会不会是希望我去翻看一下阮葵生对"槟榔"的看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