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你平常总是戴眼镜,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却老是把眼镜摘下来。"她问这话的时候,墙早已转手让给咖啡店的老板了,而洪正在以一种极其严肃的神情期待着她的答复,他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她清楚得很,自己会问那个关于戴眼镜、摘眼镜的话有一大半是因为她一时答不上来"愿不愿意跟我去美国"的问题。但是洪立刻显示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说:"说老实话,我觉得我不戴眼镜比较好看。"
她开始觉得不安,那很像一句并不老实的话,但是她又十分陶醉于一个伪装的美丽答案。洪似乎有意以一句表面上的实话来向她的敏锐挑战。当时他已毋须像对一个暗恋许久的对象表白那样地故作"心仪已久"状,他也必然了解:她不会被文艺爱情电影中的对话所感动。也唯其如此,她的不安更加剧烈--如果对方说的是假话,这和他一贯的真诚、热情,以及"普遍的关切"是多么地不协调;如果是真话,她一向所标榜的女性独立思考、独立判断、独立行动……又是多么地不堪一击?洪适时地握一下她微微发抖的手掌,几乎是同时,另一只手按了按她的大腿:"怎么样?愿不愿意?"她在几秒钟之后才捕捉到这两句话在耳鼓里的回声,而在那几秒钟的时间里,她处于一种突然的惊恐之中,直觉告诉她:大腿上的那只怪手十分陌生。虽然她随即想到:这种陌生感实在可笑,洪早已在无数次摘下眼镜之后让她闭起眼睛体会两个人是何等的亲密。
她顺手抚摸一下那墙的边缘,它相当结实,据说是柳桉木的,一个硬邦邦的框架。洪和他所谓的战友们都自豪地说过:我们一切自己来,连夜干出这个框子,稳得很。连和事佬廖某都禁不住露出一脸艳羡的神色,却故意摆出一种旁观者清的姿势,双手环胸:"不错,有那么点架势。"然后洪偷偷地掐一把她的腰,她认为他是有意把汗水擦在她的新裙子上;洪低低的语声掩盖了她那不洁的感觉:"这个投机分子只知道'架势'。"
当时她也只知道架势确实是某种力量,一个拥有五吋粗木框的海报当然可以装成一座墙的模样。然而她没敢出声,洪也在下一瞬间移开他擦干了的汗手,搭在那个诗人的肩膀上:"你呢?曹地衣,怎么样?这座墙给你什么灵感?"
曹地衣这个不需要灵感而只有机智的家伙沉吟了好一阵,才缓缓地说:"政治只有一个灵感--"
"什么灵感?"洪和她异口同声地问,并且互相投以团契式的一瞥。
"我想,"曹地衣故意学起洪的模样,只缺少一副眼镜,所以寻找机智时似乎略有困难。他到底还是说了:"这次的'选举'恐怕不需要'亮票'吧?"
"嗯。"洪的表情显然像是已经洞悉了对方在打马虎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