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问我灵感干嘛?"曹地衣迅速地说,"你,'不民主'!"
洪放声笑起来。她猜想洪的笑声里多少含有一些"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的意思,便跟着笑起来,算是佩服了诗人肤浅的机智,也任由洪把她揽过去,和曹地衣三个人头碰头笑做一堆。但是她真的不知道:那墙给曹地衣的、洪的,以及她的灵感究竟是什么?
反而是现在这几行咖啡名给了她一些面对记忆的灵感。从来不喝咖啡的洪在转让了墙之后的第二天来到她的屋里,像平常一样地搂搂她,然后顺手在任何东西上摸摸碰碰。"哈!你的灵感是从这里来的。"他指的是那只咖啡壶。"什么灵感?"她同时感觉到自己被松开的身体一如屋里的家具、杂物、书报什么的,经他摸一把、碰一下便任由那双手在转瞬间离去。"写墙的灵感啊。"他说,"你忘了?我们的墙啊。"
怎么会忘呢?经过了这么些年,她依然记得那花费了她两个通宵才构思完成的句子:"你的民主就是解冻贞节的苦涩/溶化牌坊的糖衣",她把句子写在墙上的时候是在那次运动正式展开的第三天,人潮已经持续了好几个小时的正午。当她颤抖地要把签字笔插进笔套里时,手肘被人群挤了好几下,结果手指倒先涂污了。她用污手擦了擦额角的汗水,撑开阻塞的人和他们好奇的视线。洪站在比较远的地方,扶一扶眼镜,冲她微笑。她的紧张并没有因而消失。倒是面前闪出来的曹地衣暂时转移了她那种被包围的感觉,他说:"你写得很'诗',诗句的诗喔--可不是咸湿的湿。"机智的诗人自顾笑了起来。当时她附和着苦笑了一下,然而就在洪拉住她的手的时候,一种复杂的憎厌情绪立刻汹涌上来,她竟然觉得背后长了一双不会眨动的眼睛,正愤怒地凝视着人群中每一个发出"噻!""真敢哦!"的家伙,以及那个咸湿的混蛋。她用力握住洪的手,轻声说:"走吧。""你在发抖。"洪说,"现在还不行,等等,曹地衣等一下发表演讲。""我不要听。"洪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同时用左掌和曹地衣打了一个"OK"的手势。她又用力握一下洪的手,直到自己感觉酸软无力:"我说我不--要--听!"
然而此刻她却站在这里,等着曹地衣闪身出现,等着听他的话。即使她一点也不愿放弃心底那股强烈的憎厌。她原来就不是曹地衣的学生,那批学生大都自诩为浪漫主义者或理想主义者,在他们的老师的机智下肯定诗人在文艺圈并没有浪得虚名,听他演说可以打开"心灵的另一扇窗子",并且帮他--其实就是为他--搭盖了那一座墙。"亲吻我们的墙。"诗人老师在学生们把墙竖起来的时候这样说,"我们为它流过血水--那个谁,何建国?你被图钉扎破了脚不是吗?--流过血水,现在留下我们的口水吧!"他的荒谬制造了"和学生打成一片"的假象。当时,她和洪都被那个荒谬的嘲弄逗笑了。直到后来,诗人用他咸湿的口水污蔑了她两个通宵所经营起来的句子为止,她才开始逐渐地发现:自己在墙上所题写的"理想"是多么荒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