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也曾经在这墙下说过一样的话。那天晚上另一座墙周围的人群发起大合唱,洪也召集了一批陌生人唱另一首歌。他们凄凉的曲调显然不及对方来得雄壮,于是洪跳上骑楼下的一辆摩托车,扶住墙头,一摇一摆地打着夸大的拍子,嘴咧得很大,于是人们把那首地方小曲喊得变了样,整个旋律就像一支不断膨胀了又膨胀的气球。她紧紧搂着洪的腿,任声浪把零乱的思绪淹没掉。然而,当她偶一抬头换气的时候,突然发现:洪并没有唱出声音来,他只是拼命张牙舞爪。直到这首歌唱完了,她才哑着嗓子想起:洪之所以不唱,是因为第二天还要在这里演讲,他得为一个"更精彩的"、"更值得的"目标保护喉咙。但是第二天的演讲并没有举行,当晚警察就来到两座墙下,告诉双方人士:他们已经严重地破坏了小区的安宁和秩序。警察的语调十分温柔,曹地衣立刻对洪说:"保姆说我们吵醒了乖宝宝的甜梦。"警察维持着礼貌的笑容:"对不起。"曹地衣也转身冲墙和围观的人群一鞠躬:"对不起。"于是她再一次感觉到曹地衣在表现荒谬的时候所显示的复杂意图。他一方面扮演着嘲弄者,成为一个反面英雄;一方面又使被嘲弄者低估了这个小丑般的悲剧角色。
"不要低估曹地衣。"洪从旧金山回到他们的湖滨公寓之后,和她一再强调的就是这些,"不要低估我们的前途,不要低估岛内组织工作的重要性,不要低估你自己。"然后,他照例在斗室里踱方步,摸一下沙发,摸一下她的长发,最后他走到窗前,摸一下玻璃,仿佛摸着了那方解冻中的冰湖。
"我没有低估什么!"她大声说,握紧了拳头。洪曾经嘲笑过"她们女人"握紧拳头时,总把大拇指翘在食指根部上的姿势,后来她改过来了。
"那我们没什么好争的了。"他说,"你回去总比待在这里更有意义,曹地衣会尽一切的力量支持你--"
"你的意思是说:你早已经和那个狗屁诗人串通好了要我回去?"
"你错了,宝贝。"他冷静地回眸看她,"第一,这不是我个人或者曹地衣的意思,而是组织的意思;第二,曹地衣已经不写诗了--"
"第三,"她抢着接下去,"我根本就不该跟你来,是不是?"
"不要否定你做过的贡献,冷静一点。"他扶了扶眼镜,"你不觉得这些年你在妇女界的奔走联系替组织扩大了沟通的面向么?你忘了那些老侨多么欣赏你的专栏文章么?真的,别低估你做过的一切。"
"比方说陪你上床?"
她看他走过来,闭上眼睛泪水滚过颊边,任他搂在怀里,听到他说:"不要任性。你知道你很了不起,你也知道我舍不得你;可是组织的决定是理智而正确的--我必须到西部,你必须回去,我们并没有'分手',工作使我们一直'在一起',不是吗?宝贝,嗯?"她睁开眼睛,穿过朦胧的泪水和披散的发丝,从对方的肩头望向遥远的湖面,一片清亮的视野罩进来。她忽然在自己哽咽的缝隙中听见一些特别的声音,那是洪的演讲"It's a poor taste!",以及她自己说过的"我觉得荒谬"。她有意使那些声音凝聚在一起,这样会让她自觉更有力、更主动一点,她并没有被遗弃,她早已对许多琐屑的事情感觉厌烦。然后她再度闭上眼睛,努力去回想那一次洪指挥众人唱《雨夜花》时作出一副声嘶力竭而实际上并没有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