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雨不大,稀稀拉拉的,我不是胖子,而且我有很好的车技,我觉得自己可以从雨缝中前进。不过,即便如此,当我到达青年桥的时候,在那个日杂店的玻璃上我还是看清了自己,那些雨丝附在我的头发上,就像我走完了人生,现已满头白发。
到了青年桥就差不多要到学校了。站在桥头,可以看见那面在雨中耷拉着的国旗,偶尔一动,显得挣扎,反而不好,在我看来,不如不动。我经常放学后会和赵小兵靠在桥栏上,还有其他一些人。我们看着青年河的河水,朝它吐口水,看河上的人站在小筏子上钓鱼,或者看更远一点,两岸葱郁的树木和其中若隐若现的房屋。在青年桥上,天空显得那么宽阔,总有若干黑点在其间缓慢移动。我所喜欢的是这些,但赵小兵喜欢的不是这个,他把目光聚集在经过桥面的人身上,朝他们挤眉弄眼、吹口哨,欺骗放学的女生书包掉了好让对方回过头来再让他咧嘴朝之坏笑。有时他甚至拦截那些小男孩,叫他们把零花钱掏出来,也就是校长在校会上所说的“敲诈勒索”。大概是赵小兵家太穷了,不如此叫他怎么活呢?
今天也不例外,桥上依旧站着几个人,他们也不打伞不穿雨披。天不好,看不清是谁,但个子都不大,看来是低年级的。从我的方向看去,他们毫无规律地靠在桥栏上就像几只落了单的麻雀停在电线上。我兴趣不高,想到学校去坐会儿。但他们还是喊起了我。
赵小兵呢?我把车靠在桥栏上问。一个穿牛仔裤的递了根烟,我没接,挡了回去。
没看到。还是那个穿牛仔裤的回答。我不由得打量了一番他,确实是条像模像样的牛仔裤,但因为他还没发育,细
腿不足以撑起尺寸,看起来有点不太合身。我说,叫什么?他叫张亮。旁边一个小男孩赶紧替他回答了。哦,是吗?我对张亮说。他有点害羞地点了点头。再次把烟递了上来。我看着那根香烟,雨丝落在洁白的卷纸上,转眼又被它
吸干。为了不让它被雨淋湿,我接过了烟,然后把它夹在张亮的耳朵上。看来你混得不错,我拍拍他的肩膀说,我去学校有事,有空大家玩吧。
我迟到了,校门口已没有那么多学生了。只有那些没事可做互相搭话的摊贩,因为下雨,他们庞大的雨伞左右合拢,使中间那条通道像一条走廊。他们依靠学生赚钱养家,过着比种田人滋润一些的生活。不仅这些摊贩,校门大道左右的农户也盖着许多门面房,他们的货物更加齐全和丰富。小饭馆、礼品店、文具店和书店等,还有一家发廊,赵小兵的头发就是在这里染的。在染之前,他问我选择什么颜色比较好,我不赞成染发,但我不想阻止别人那么干,所以我说红的吧,结果赵小兵就染成了红头发,这使他看起来简直滑稽不堪,跑来跑去的就像一个着了火的人那样东蹦西跳。
我知道小饭馆的雨棚下肯定仍然站着几个毕业了的、开除了的和逃课的学生,赵小兵也很可能在其中。他们都认识我,可我不想搭理他们,说实话,我从来就没有把自己和他们归为一类过。他们果然把我喊住了。
赵小兵不在?我扫了一眼,问。与此同时我觉得自己非常荒唐,因为在桥上我已经问过那个叫张亮的小孩同样的问题了,好像我的目的就是来打听赵小兵的下落,而不是所谓上学。当然,关于这一点,该怎么说呢,上学似乎从来就是我们的借口。在这年纪上,不来学校,我又该去哪儿呢?
不在。那个叫王奎的家伙抖着腿说。
他总是爱抖来抖去,我记得在开除之前,他经常被老师拉到办公室训话。那时候还兴打学生,王奎被打得满面红光,然后像一个幸福的人那样走出了办公室。后来,在被打的时候,他养成了抖动一条腿的习惯。我知道他抖动的原因,那是一种示威,表示对毒打的不屑。也正是因此,那些教师打得更厉害了。终于有那么一天,王奎一拳将那个矮小的英语教师钱广发打倒在地。其实,开除是一种说法而已,王奎的说法是,他打倒钱广发后连教室都没回,什么都不要了,直接走出了学校。开除通告是在事后一星期张贴在校园橱窗里的,所谓以儆效尤。也就是说,其实他是主动放弃读书的,而并不是被开除。当然,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王奎自此像一台永动机那样抖动至今。
我不喜欢王奎。所以我也不喜欢抖动。
我说,哦,是不是在学校了?
王奎说,不知道。
于是我不再说话,把自行车推到小饭馆的窗下,靠在了那棵树上。陈二的老婆,即老板娘正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窗户关着,听不见声音,那五颜六色的画面不断晃动着。她透过窗户朝我做了个说不上来的表情。这个女人其实还很年轻,操着外地口音,她被人贩子卖给陈二很快就成为了一种幸福。据说她的家乡穷得可怕,没日没夜地种地也换不来坐在椅子上看电视的清闲午后。但我总觉得有什么不对。或许不是她的不对,而是她的丈夫,即陈二。这个老实的男人把饭馆开在学校门口太不应该了。如果我坐到他的床上,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拖下来。当然,我不可能干这种事。据说赵小兵经常在他们的床上午睡。那么,现在赵小兵是不是正睡在她的床上呢?我只好敲了敲窗户。她走了过来,但并没有打开窗户。隔着玻璃,我们仍然可以通话。然后,她摇摇手,显出抱歉的神色。好吧,赵小兵不在你家,不在你的床上,我知道了,我心里在说,但是,你他妈的为什么要面露抱歉的神色呢?
校门按时关了。看门老头拿学校的工资,强迫他开门是不对的。我绕过传达室,在老地方,我向后退了几步,然后像撞墙那样猛地跑过去,在临撞的一瞬,纵身一跳,双手搭住墙头,再一个曲身,一条腿就跨上了墙。平时上了墙我是不急于跳进校园的,我总要看一看,在这里可以看见不远处的男厕。我经常可以看见我们的校长在那里撒尿。他是个秃顶,只脑壳四周长了些毛,所以,他那闪闪发光的秃顶总在尿墙上方移动,抖动,再移动。不过今天下雨了,墙头都湿了,不宜坐,另外,男厕尿墙上方并没有那个闪闪发光的秃顶。
我再次像个贼那样跳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