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老远我就看到校长的秃顶了，他正站在最高处。在人群之中，他是那么扎眼，独一无二，就如校长这个职位一样，在一所校园也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他秃得非常正确，非常配合，非常天时地利人和。

初三年级的所有学生都站在了外面。校长在说着什么。但我从来不知道他要说什么，这也可能是我不爱听他说话的原因。不过，问题是，我爱听谁的呢？

我挤进自己的班级，站下了，赵小兵仍然不在。实在无聊，这才隐约听清校长的意思。哦，大家之所以不像初一初二年级那样在上课，那是因为要分班了。分班是这所学校的一个传统，到了初三就分，分一个所谓快班，其他打乱，重新布局，即所谓平行班。校长强调了传统的再次发扬，也谈到了这一传统的必要，那就是让升学者和毕业者区别开来，让志愿考重点高中将来考大学者与考中专、技校、职高者区分开来。“分层次教学或因材施教正是一种对每位同学负责的教学方式。”他说着，然后补充道，“不仅我校这样做，大多数初级中学都这样做，这是这个

时代决定的教学规律之一……”

我不关心这个。

我看到我们的班主任魏朝晖站在散乱的队列前排再次紧紧盯着我。那意思是，这家伙又迟到了，但我该拿他怎么办呢？他不能拿我怎么办，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办过我，但结果无不证明，他所有的努力都是可笑的一厢情愿。他想干什么呢我确实不理解，他在我面前像个猴子那样红着脸蹦来蹦去，在我父母面前装得像个看破人间苦难的道士，这都是干什么呢？一个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年轻人，他被分配到这里来冒充一个教导者，言辞间散发着所谓人生哲学的气味，这只能和他昨夜吃下然后经过一夜消化的食物的臭气一齐喷出来呛呛人，还能怎样？我始终坚持认为，他应该解决的问题是如何把那个在初一教数学的姑娘搞到手，或者改正一下他那个非常丑陋的习惯动作，即不要老是拎裤子。当然，几乎所有的人都有一些生理上的习惯，有的细微，可以忽略，有的夸张而众人皆知。这都没什么。魏朝晖那么夸张的每隔五秒钟就提一下裤子的做法，只能让人觉得其中有三种可能：一，他的腿太短，担心裤子总被脚跟踩住了；二，他的腰太细，没有合适的尺寸，而且也没有合适的皮带，只能靠自己一双手来遮遮羞；三，他的屁股一边大一边小，必须不断地矫正裤子，否则屁股沟和脊梁不能保持一条直线。不过，据我观测，以上可能均不成立，也就是说，我坚信他即便不穿裤子光着屁股，肘也会自动下滑到腰部，然后做一个向前并向上的提拔动作。当他每次出现在我面前，并不断提裤子的时候，我都会感到无比的痛苦。我甚至有个冲动，那就是总有一天我要制止他那双肮脏的手，然后对他大喝一声：请勿提裤！

魏朝晖教的是英语，可惜我不懂外国话，所以我和他没有共同语言。但他的眼神始终在告诉我，他有话要对我说，而且有很多很多的话，好比我和他是多年未见的老朋友。当老朋友时隔多年再次重逢，我们除了彼此打量，大概也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了。现在他就是以老朋友的行走路线走过来的。

怎么才来？他问。

是，我迟到了。我说着低下了头。注意，我低下了头不是认罪服罪，而是我不喜欢与人对视着交谈。我总是在交谈中寻找到另一个值得用心跟它交谈的事物，比如秃的树枝，比如硌了脚底然后让它显身的小石子。

那么……他的脸又涨红了，那么赵小兵呢？

是的，赵小兵呢？怎么又是这个问题，我也不知道。但说不知道显得寻找赵小兵的人是多么缺乏诚意，我只好替魏朝晖在人群中找了找。我扳动他们的肩膀，结果仍然是，赵小兵不在。那么，我是否可以喊一声？

赵小兵。我大声喊了一句。

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我，包括校长——当然，他很快就表示不屑一顾地继续了他的讲话——有些混子在人群中发出了幸灾乐祸的笑声。但没有“我在这儿呢”之类的回答。所以，我又返回自己的站位，对红着脸的魏朝晖说，找过了，没有啊。我再次听到人群中的笑声，有几个还比较尖，应该是那几个女的。她们跟着我去过江边，她们认为我站在江边像从江水里爬上岸的野人。我告诉她们，虽然你们把自己打扮得不像个中学女生，偶尔还学我的样子抽烟说脏话，但你们他妈的还是小姑娘。你们什么也不懂，适合你们的是电视上那些伪装的坏人，我不是坏人，当然也不是什么好人吧，我就这样，我是桂兰和余德水兴之所至制造出来的一个男孩，发育了，不再捣蛋了，如此而已。野人？多么荒唐的词，我可没那么矫情。

于是，我朝她们看了一眼。于是她们不再发出傻笑。在她们之间，我看见高敏在认真听讲，为什么我才看到她呢？我突然心里一紧，分班了，是不是意味着她将不再作为初三（2）班的班长，而去了所谓的快班继续她一向光荣的学业？这是肯定的，她那么优异，自然在快班。那么，我会在几班呢？我们因此将了断两年多来的同桌生涯？进而自此分身两个世界？

我如果会流泪的话，那么我就决定对这些疑问流下眼泪。当然，我也并非不会流泪，我再说一遍，绝不会说第三遍：我还没到流泪的年纪。当然，也可以说，我的眼泪不那么值钱，流泪会使被流的事物更加低贱。干燥地、并不那么

笔直地竖在地球上，这就是我对活着的认识。是的，雨早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