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说,我实现了自己的愿望。一年后(1966年),19岁的我坐船到了越南的金兰湾。美国商船学院会派学生上商船——例如油轮、班轮、货船——实习一年,在那一年里,学生们可以周游世界。我本来特别希望被分到前往欧洲和南美的船上。但是,我的第一次航行却被分到运输炸弹到越南去的货船上,我正好亲历越南战争。
以亲身经历的方式体验战争,而不是通过电影电视,这对我的价值观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我很好奇,人类怎么能投入这么多的时间、金钱、精力和技术用来互相残杀。
1966年在越南的时候,我第一次看见佛教徒。他们穿着袈裟,端着自己的斋钵,在街上向人们化缘。你给他们食物,他们就会为你祈祷。如果斋钵是倒扣着的,表明他们不接受你的赠予,他们也不会念经保佑你。别人是这么告诉我的,但我觉得很奇怪。
在主日学校,我被教导:“爱你的邻居,就像爱你自己一样。”这句话与邻居是否给你食物没有关系。所以我不太理解我在越南的所见,觉得那是种虚伪。我仍然记得童年时在教堂的所见,人们在教堂里很虔诚,出了教堂在停车场各自离开时对他人好像又形同陌路了。
从越南回来之后,我在旧金山第一次看见了嬉皮士。我同样也不理解他们。我更没想到,我的妹妹后来居然同时走上了这两条路——佛教及和平运动,而且还是以她自己的方式。
1968年,大概是越南发动春节攻势①的时候,当时的美国街头也有很多人游行示威。有趣的是,我们一家人每天同桌吃饭,立场却很不一样。爸爸妈妈参加了和平部队,致力于和平事业。妹妹坚决反对战争,我和弟弟却正准备参军。尽管我们尊重彼此的观点,意见还是难以统一。爸爸妈妈比较中立,允许孩子有自己的看法。我却没那么中立,我认为妹妹是空想家、是叛国者。她们的男朋友也是在逃避征兵,是懦夫,或者叫嬉皮士——显然不是“真正的男人”。
尽管我也很爱我的妹妹,可实际上有好几年时间我都没怎么和她们说话。战争把我从家里孤立出来。
1969年,我作为三级大副从美国商船学院毕业,并在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找到了一份高薪工作。这是一份很稳定的工作,也正是父母希望我找到的工作。
不过,这份工作我只做了六个月。
回到旧金山,我看见嬉皮士的“爱之夏”演变成吸毒和愤怒的抗议。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就因为穿着军装,我被人吐了两次唾沫;还记得那些留着长乱发的男男女女走向我,向我献花,讽刺地说:“兄弟,和平。”我认为他们全是懦夫和失败者。我认为他们都错了。我感到自己有义务表明态度,于是我放弃了在加利福尼亚标准石油公司的高薪工作,自愿为国家服务。
我开车从加利福尼亚到佛罗里达的彭萨科拉,参加飞行学院。1971年,我去了西海岸的彭德勒顿兵营(Camp Pedleton),接受驾驶武装直升机的高级训练,1972年,25岁的我再次回到了越南,这次我是以海军上尉的身份驾驶一架武装直升机回来的。
我自愿参军是有很多原因的。虽然我不用服军役,因为我的本行属于非国防重要行业,也就是石油,但我还是认为为国家而战是自己的义务。同时还因为弟弟乔恩也参军了。最后一个原因是:我想去打仗,我内心中黑暗的那一面渴望战斗,渴望体会那种“杀人或被别人杀掉”的感觉。我还想感受自己16岁那年在电影院感受到的那种冲动。我想知道自己会不会反击。这场战争是属于我这一代的。我不想错过。
也许,这还与父亲那边源自日本文化中的武士道精神有关。我觉得自己也许有这种传统的武士精神,我感觉自己只是继承了家庭的传统。
我不断在想,人类为何要投入如此多的时间、金钱、技术和精力来彼此残杀。但从内心深处我却知道,杀人现在是并且将来也是人类生活的一部分。战争从古至今一直存在,而且不幸的是,战争将来也一直都会存在。
古往今来,历史上的每一个社会都有武士精神。弱小的文化往往会被强势的文化所征服。武士的职责就是:时刻准备战斗,维护和平。
这便是我不反对战争的原因,我赞成和平也愿意为和平而战,此话很多人听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认为我是自相矛盾的。为了生存、为了和平和繁荣,一个文明世界也需要武士。每一个城市都需要警察、消防员、医生、护士、行政领导、工人、专家、教育家和商人,他们从本质上来说都是武士。有些人为了挽救他人的生命而战斗,有时甚至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与此同时,也有些人为了私利而选择逃跑。
我开始相信,和平和繁荣不仅仅依赖于维和人员,更需要强大的武士。这种观点与父母和妹妹的信念完全不一样。
在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面,导演史蒂芬·斯皮尔伯格描写了战争的恐怖和英雄的豪迈,这与约翰·韦恩演的好莱坞大片很不一样。与电影演的完全不同,我们在打仗时并不戴白色的帽子。如果知道要戴白帽子,我就不会参军了。
一位在二战时获得很多勋章的老兵在我离家参军的那天告诉我,他当兵的时候,新兵参军后就得对着战俘一枪将他打死。这是战场上一条不成文的规则。“不要留活口”这句我们在商界和生活中经常随口说出的话,在战场上则意味着“杀掉战俘”。当然,这与我们学到的战争规则是相反的。但是,在战场上面对着生与死,你不得不去做所有一定要做的事情来挽救战友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
幸运的是,我从来都不需要扣下扳机,但是我早已为扣下扳机准备好了。
在电影《拯救大兵瑞恩》里面,汤姆·汉克斯扮演的米勒上尉不忍杀死德国战俘,反过来德国战俘却杀死了他。类似的事情在商界和生活中每天都在发生。除了残酷的生存事实,战争还教会了我许多东西。当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很多年之后,我才慢慢地领悟出一些道理来。
战争期间,我通过血的教训明白了——语言是苍白的,事实胜于雄辩。我知道,这些道理我们早就明白,但仅仅是明白却从没体会过。我也是通过残酷的事实才体会了这个真理。很多年轻人死了,因为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没有遵守诺言,他们要求我们去打一场我们没有理由去打的仗。今天,我仍支持我们的军队,但是我同样也感觉到我们的领导背叛了我们。这些领导和我年纪相仿,与我是同一时代的人。他们没有参加越南战争,不明白我们在越南战场上吸取的教训。在我看来,那些下令入侵伊拉克的人好像就是因为没有参加越南战争才会下如此命令。难道他们是旧金山的嬉皮士,或者是华盛顿的官僚分子?
我再一次申明:我不反对战争。战争应该要有合适的时间和地点。我反对的是在战争中一错再错,却从不吸取教训。为了这些教训,很多人在几十年前已经牺牲了,而人们却还是一再忽略这些。剧作家萧伯纳曾写道:“如果历史重现,结局往往很意外,因为人们总是忘记吸取教训。”
我不反对战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战争最后能带来和平。在历史上的很多时候,英国是我们的敌人。今天,英国却是我们最亲密的盟国。法国、德国、意大利、墨西哥和日本也是这样。美国国内的南部和北部就曾发生过战争,今天却非常团结和平,还成为贸易伙伴。战争常常能促进贸易,贸易又带来和平。
作为商人,开枪射击自己的顾客总是不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