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父亲基本不怎么管我,一则搬迁是大事,他要多方张罗、全力操持,虽然我们在香港有接收的关系,还要打通不少关节,二则他一直是通情达理的人,知道不让我临走之前跟朋友们道个别太过不近情理。那时街面上虽然嘈杂纷乱,但还没发生过什么太离谱的事,过往的士兵们也还算守规矩。
不过说他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每次我要出门时,不管多忙,他都会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追出门对我再三叮嘱:“注意安全,早点回来。”话虽不多,我却能听出里面蕴藏的隐隐担心。母亲则是又一种表达感情的方式。我出门时她会躲在一旁流着泪默默地祷告,而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准会第一个冲出去接我,然后仔仔细细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再抚着胸口念叨一句:“谢天谢地。”
没有经历过离乱的人永远都无法真正体会那种患难时表现出来的亲情。可以说,我懂得相濡以沫、相依为命的确切含义就是从那时开始的。也是从那时起,我给自己定下了第一个人生规划:以后不管走到哪一步,都要和家人们在一起,同甘共苦,不离不弃!
怕也好,盼也好,预定的行期终于还是不可阻止地到了。我们不是去旅游观光,而是去躲避战火,所以再怎么准备都不可能充分和面面俱到。举家搬迁原本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加上这时的堤岸正值战乱,人心惶惶,但凡有门路的人都想着尽快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所以交通运输方面面临着很大压力。而且,政府为了稳定人心,并不支持人们离开当地,对坚持离开的人们百般刁难。鉴于此,一家人同时离开就成了根本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眼见局势越来越紧张,同时走完全不可能,不得已,最后父母商量决定,一家人分三批到香港:我跟妈妈和最小的弟弟三个人先走,姐姐和另外一个弟弟由一家关系相对可靠的人带着走,哥哥当时并不在西贡,所以不用担心他。等我们这些老幼妇孺都顺利到达香港之后,父亲再伺机离开越南;反正有叔叔在那边接应,父亲不用担心我们到达之初的安全和温饱问题。
不过,这么分批走父亲还不能完全放心,他最担心的就是和姐姐一起走的小弟弟,他还不到10岁,父亲怕人家把他带到香港后拐卖掉。父亲的担心并非多余,西贡迁往香港的人很多,类似的事情以前时有发生,直到近几年还有不少泣血寻找失散多年亲人的消息见诸报端。而且乱世之中,人心叵测,所有的事都可能会发生。可是没有任何办法,这是父母所能想到的一家人在香港团聚的最佳同时也是唯一途径。虽然不舍,父亲还是硬起心肠把我们分别送上了开往香港的航班。幸运的是我们又一次遇上了好心人,所有意外都没有发生,父亲托付照看姐姐和小弟弟的朋友很是尽心尽力,所以不久以后,我和母亲、姐姐,还有两个弟弟就在香港的叔叔那里团聚了。美中不足的只有一点,父亲滞留在了越南,迟迟不能脱身。
走的那天,天灰蒙蒙的,到处都是狼奔豕突、呼儿唤女的送行者和被送者,当然还有狼藉一片的各种行李。我和父亲都没有哭,父亲甚至还拍着我的肩膀笑了笑,然后转头看着站在不远处流泪的母亲,低声对我说:“你不是一直想做男子汉吗?机会来了,路上照顾好你妈妈。爸爸很快就和你们在香港会合。”我说不出话,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时势的离乱、家庭的变故已经让我在短期内很快成熟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