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绣阁(1)

天香 作者:王安忆


 

说是一阵风地习绣,认真上心的就小绸一个。镇海媳妇精神头差了许多,略用多了眼便发晕。小桃及一帮仆佣,多是浮躁的性子,不过是凑热闹地绣些粗使的活计。丫头呢,到底还小,是当玩意儿。小绸的绣工自然远不及闵,但她读过书,还临过元人的几笔画,比如赵孟夫人管道升的竹,所以她针下的绣活就流露几分画意,自有一种雅致。有时候,小绸还脱离样本,自绘一幅图案,连闵都要借来摹仿的,当然是求镇海媳妇去索讨。虽然这些日子混在一处,但毕竟她们并没有正式交道,还要靠镇海媳妇。小绸的绣活混在闵的一起,柯海一眼便可识出哪一件不是闵的,而是小绸的。看见小绸的东西,柯海黯然神伤,他眼睁睁看着,不敢出手去碰,怕把它惊动了似的。停一会儿,叹息一声,走开了。

如今她们几个相聚绣活,多是在天香园西南角上的白鹤楼。那白鹤楼的名字来自造园子的章师傅家,他家不是在白鹤江边白鹤村?当年老爷去请章师傅时亲眼见过江上的白鹤,十分的吉祥。白鹤楼临莲池而起,底下是一片荷田,曾经来过一只白鹤,却没有栖下,盘旋一阵就飞走了。但不知从何时起,又从哪条水道,游来野鸭,野鸭中杂着一对鸳鸯,昼出夜伏,同飞同宿,这边的气象便活跃起来。楼的规制并不大,仅一楹,但有三叠。第二、第三叠全是杉木铺地,就隔潮,四面环窗,虽小却敞亮,翘檐长长地伸出,系着琉璃铃铛,风一吹,丁零当啷。她们将绣绷安在二叠中,立几道屏风,遮挡午前与午后过剧的日光,案上燃几盒香,祛除楼下漫上来的水腥气。在楼上绣活,于几方面都便利,小绸是断不会去闵处的,闵也不敢向小绸的院内涉足。有一段是在镇海媳妇楼上,可她那房里终年药味不散,染在绣活上,她们玩笑说:还以为家里开了药铺。天好的时候,就在园子里,树底下,廊里面,可总归免不了下雨刮风,又得回到镇海媳妇的“药罐子”里。后来是镇海想起这么个地方,着人去收拾打扫,竟再恰当不过。有要看绣活的,不必四处去找,就往这里来。渐渐地,就有人称它为“绣楼”,柯海以为不雅,兀自改作“绣阁”。到六七月,红莲开了,映得池水好像一匹红绸,绸上是绣阁,何其旖旎!

绣阁上穿行往来的人不少,连申夫人都来过几回,看了花样,又看绣工,最后用小绸自绘的一幅梅,令闵绣一顶纱帐。因费工甚糜,闵手上的活全放下,专绣这一件。妹妹回门几日,也在阁中设一架绷,她哪能常住,不过由二姨娘抽空做上几针。再则还有大伯申儒世家的女眷,时不时来瞧几眼。真正坐定在此,算得上阁主的,其实就是那三个!天入冬了,隔着屏风,生两个炭盆,因怕炭气熏了绣活,四周摆放了常绿的藤蔓植物。镇海媳妇畏寒,手拢在羊羔皮的袖筒里,看那两个做活计。看一会儿,叹息道:小小一条蚕,吐出丝,经几道缫制,治成线,再染与浆,合绺又分辟,穿进针里,千丝万缕,终成光华丽色,天知道是谁造物。小绸说:这还是可见的,是人力可为,那看不见的,才是神功!镇海媳妇问:比如哪些?小绸说:比如盘古开天,女娲补天,混沌中分出上下黑白;再比如后羿射日,大禹治水,方才水陆分明,有了个清明世界!镇海媳妇问:那盘古,女娲,后羿,大禹,是人还是神呢?小绸说:无形之人,有形之神。镇海媳妇沉吟一时:我说是神人一体,就论从桑蚕到织纺,再到罗绣,都是神假借人手!所以,养蚕人家正月要祀嫘祖;蚕初出,要敬马头娘;收完蚕茧,再要去庙里谢一谢。闵早已停针,听得入神,只是插不进嘴,此刻,却不禁冒出一句:我爹爹的织机房里,供的也是嫘祖呢!镇海媳妇说:养蚕治纱,方才有罗绸织缎,本是一个祖先。见两个大的没有怪她多嘴的意思,闵又斗胆多说了几句:我娘说嫘祖是黄帝的正宫妃子,这么说来,从黄帝时候,就有丝业的,那蚕和桑算得上古物了!小绸冷笑:什么不是古物?咱们吃的用的,哪一件不是从古到今,不过就是越制越精!就说稻米,最初是鸟耕,风吹来些野种子,然后就人力替代,将地做成田畈,选种,育苗,再选苗,育种,循环往复……镇海媳妇向闵解释道:姐姐的意思,每一件东西都是有来历的,不会凭空生出。既已开头,闵便不肯罢休,紧着追问:那么头一件是从哪里来的呢?这一句有些把两个问倒了,怔忡一下,小绸道:天工造物!话说到天,就不好再往下追了,三个人心里都有些怅然,因感到了天地的久远。此时,天又沉暗下来,暮色涌进楼内,结成一团团的氤氲。炭盆的火也弱了,寒气沁浸,三个人收拾收拾下楼去了。

这一冬,园子一反惯例,没有封门。因墨厂要制墨,绣阁上亦赶着活。池子里的残荷收拾干净,池面变得格外广大。草木落了叶,枝条疏朗,展露出天宇,十分辽阔。瓦上,地上,石上,台阶上,结了薄霜,显出清洁爽利,但也不是冷寂,因人迹频繁。为减免往返,园子里专辟一处膳房,柴火炊烟,锅开鼎沸,将冬日的寒素驱散,换来又一种热闹。碧漪堂里生一个无比大的大炭盆,供人围坐歇息。炭盆外圈着铜护栏,就不怕小孩子灼伤,所烧全是上好精炭,有专人随时添加,无一丝烟气,不致中炭毒。于是,宅中人没事也过来取暖说话,小孩子往炭盆扔栗子白果,爆得噼噼啪啪响,仿佛年节一般。这二年,申家约束着过日子,不敢有什么大举措,以免太招摇。家中没摆过大宴席,园子里也没添什么景物,只在春去秋来换季之时稍事清扫,大人孩子都有些憋闷。如今,借了墨厂和绣阁的由头,聚在园子里,申明世只作看不见,于是,渐渐地便放纵起来。

先是柯海请了钱先生一帮子朋友看墨厂,看过了自然要留饭。在阜春山馆摆桌,什么都没有,只一具大火锅,涮羊肉。羊肉是湖羊肉,着人去湖州买,专挑膘肥体壮的,买下后不乘船不上车,而是赶着走一路。走到上海,身上的膘都落了,余下夹精夹肥的贴骨肉,嫩而紧实。宰了,掏去内脏,放露天冻了,片成削薄的片,装盘端上。倘若单是涮羊肉,就不是申家,而是钱先生家了。申家自有一路冶丽的做派,将长萝卜截成段,圆萝卜就整个儿地取来,胡萝卜只留粗大的根,芯子一律掏空,嵌入蜡烛,点上。桌上,案上,几上,总有上百盏萝卜灯。是为驱走羊肉的膻味,也为点缀。后来,越雕越精细,将萝卜雕出镂空的花,一根烛在里面,真是晶莹剔透。

这伙朋友聚在一处,自然不能安于吃暖锅,总要兴出些花样,有人央柯海领绣阁上去看看。柯海怵小绸,不敢答应,只能令闵取些绣件来给大家赏。闵也不顶愿意,嫌那些油手脏了绣件,但到底犟不过柯海。自从闵学了些小绸的脾气,柯海却不是像对小绸那样俯就,而是变得蛮霸。这世上,柯海只受得一个人的委屈,就是小绸。柯海将闵的活计展示给人们看,一片咋舌声,就有人出银子定制。这一回,倒不是敢不敢的,柯海自己就不愿意了。他的妻妾鬻女红,于申家的脸面有伤。像阮郎则另当别论,不是一般的情谊,本来是馈赠,收银子只是个意思。连钱先生,柯海都没有应呢!可是不久,就是这帮人里面,却有购得申家绣品的。柯海不相信,让他拿来看。下一日,那人果然带来了,是一只荷包,面上绣一串紫葡萄,也是圆鼓鼓地突起着,鲜艳可爱。柯海不禁迷惑了,心想这荷包并没有经他的手,是谁在园子内外私通?但等拿到闵跟前,闵只瞥一眼,便说,是园外面的人仿的。仿得确乎十分精心,到底却不一样。葡萄的针法她们都是用套针,就是长短针参差,一批批相嵌叠加,转折方便自然,颜色也好由浅入深,或者由深入浅,于是显出果实的圆润饱满。这荷包上的葡萄是用接针描的,世人们所谓绣,大凡指的就是接针,花卉鸟兽,只一针接着一针,总能描成。也难为这荷包的绣主有耐心,描得仔细,一层又一层。闵又拿来她绣的葡萄比照了看,柯海才看出那赝品针迹冗繁累赘,多少臃肿,而闵绣的则颜色莹润,丝路单纯,虽是看着有立面,事实却细腻平滑,柔美得多。柯海将假货掷还给那人,却平添一重担心。申家的绣活渐得名声,难免有市井无赖招摇撞骗,坏了绣活的品格还在其次,最怕的是申家的女人受轻薄。柯海与阮郎通了番书信,阮郎与他出主意,起个号,绣在活计上,好比落款。如此这般,倘若有人斗胆将名号一并仿上,等于有意冒假,一旦发现,都可告官。至于起什么号,就由柯海自己定夺。柯海想这绣阁就设在天香园,直接叫做“天香园绣”,好比“柯海墨”的由来。“天香”二字,一有天工之意,又有一派妩媚风流。想好了,却不敢去说,因知道绣阁里的事都是小绸主张,不会让他插手。只得从镇海那里走,从镇海到镇海媳妇,再到小绸。小绸听这名就知道出自柯海,但并不点穿,错就错,全当是镇海的意思,认了。自此,凡申府的绣件,必绣上“天香园绣”几个字,外边的人想仿也不敢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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