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道人听如此说，思忖半晌①，将这《石头记》再检阅一遍。因见上面大旨不过谈情，亦只是实录其事，绝无伤时诲淫之病②，方从头至尾抄写回来，闻世传奇。从此空空道人因空见色，由色生情，传情入色，自色悟空③，遂改名情僧，改《石头记》为《情僧录》④。东鲁孔梅溪题曰《风月宝鉴》⑤。后因曹雪芹于悼红轩中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纂成目录，分出章回，又题曰《金陵十二钗》⑥，并题一绝⑦。即此便是《石头记》的缘起⑧。诗云：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⑨？《石头记》缘起既明，正不知那石头上面记着何人何事？看官请听。按那石上书云：当日地陷东南⑩，这东南有个姑苏城，11城中阊门最是红尘中一二等富贵风流之地。12这阊门外有个十里街，街内有个仁清巷，巷内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作“葫芦庙”。庙旁住着一家乡宦13，姓甄名费，字士隐；嫡妻封氏，性情贤淑，深明礼义。家中虽不甚富贵，然本地也推他为望族了14。因这甄士隐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每日只以观花种竹、酌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人物。只是一件不足：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乳名英莲，年方三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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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思忖——考虑，思量。忖：思量，揣度。

②诲淫——意谓引诱和教唆他人沉迷于酒色，荒淫无耻。

③“从此”四句——是借空空道人的彻悟，以说明世界上的一切都是虚幻的。空、色、情：都是佛教用语。佛家认为，“空”是世界的本质，所谓万物不过是因缘遇合，倏生倏灭，并非真实存在；“色”是人所看到的表相，并非真实的存在；“情”是人对世界产生的感受，更属主观意识，而非真实的物质。这就是佛家所谓“四大皆空”的“色空”观念，也即佛家主张禁欲主义的原因。

④《情僧录》——《红楼梦》的别名之一。因空空道人抄录此书而使之传世，并因看了此书而悟彻了空、色、情，故称。作者欲借此书名，说明“情”的虚幻。

⑤《风月宝鉴》——《红楼梦》的别名之一。风月宝鉴是太虚幻境警幻仙姑所造的一面宝镜，从正面看到的是美人，从反面看到的是骷髅，隐寓美人即骷髅。第十二回写贾瑞因贪看镜子的正面而丧命。作者以《风月宝鉴》为书名，是欲告诫人们要打破情关，跳出情海。故“甲戌本”凡例云：“《红楼梦》又曰《风月宝鉴》，是戒妄动风月之情。”(风月：指男女之情。)

⑥《金陵十二钗》——《红楼梦》的别名之一。因本书主要是为林黛玉等十二位金陵籍女子(即太虚幻境“金陵十二钗正册”中的女子)立传，故称。

⑦绝——这里是“绝句”的简称。绝句为诗体之一，每首四句，每句五字者称“五绝”，每句七字者称“七绝”，偶尔也有每句六字者。因其为截取律诗(八句)之半而成，故又称“截句”。

⑧缘起——这里指写作本书的缘由。与“序言”近义。

⑨“满纸”一诗——此诗是曹雪芹感叹世人不理解其创作的甘苦。

⑩地陷东南——古代神话传说，见于《淮南子·天文训》记载：共工与颛顼争夺帝位，怒而触不周山，致使东南大地塌陷下沉，所以东南低而西北高。这里并无特别含意，只是下句所说姑苏在中国东南，顺便提及。

11姑苏——苏州(在今江苏省)的别称。因其附近有姑苏山(亦作“姑胥山”)，故称。《荀子·宥坐》：“女(汝)以谏者为必用邪？吴子胥不磔姑苏东门外乎？”可见在春秋战国时期已有“姑苏”之名。

12阊门——又名“破楚门”。苏州的西北门。古时阊门楼雄伟壮丽，交通四通八达，附近街道繁华。

13乡宦——致仕(退休)乡居的官员。

14望族——有声望的世家大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