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没药的香味,
像微风天坐在风帆下。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荷花的芬芳,
像酒醉后坐在河岸上。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雨过后的晴天,
像人发现他所忽视的东西。
死亡今天就在我面前,
像人被囚禁多年,
期待着探望他的亲人。
四千年前,一个埃及人如此写下他的绝望。这些字句里头充满生之彷徨与困惑,据说这是有史可考的第一份遗书。死亡是一种诱惑,是一种召唤,也是对此生痛苦的最后抵拒。这当然是选择的问题,也是命运与自由的问题。活着与在着不同,许多人可以忍受生命只剩下活着而已,有些人则像诗人韩波那样热血地宣告:“唯一无法忍受,便是事事皆可忍受。”忍与受或许也是伟大的美德,然而我们有时并不需要。真诚地面对自己,每一个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的生命体,哪一个不是在暗中寻光、不渴望迷雾中得路?
是物伤其类吗?我总在某些节气想起那些已经逝去的生命。他们选择死,选择舍去原本说要不离不弃的那些。他们对人生充满问号,问号涨满胸膛的时候,他们与自己的人生沉到世界的最低最底。自溺其间,终至气息断绝。我几次悲不可遏,在想念离我而去的他们时痛哭失声。今年春天的某个午后,我在某个朋友把自己挂起来前及时赶到,目睹他亲历死境又回来,聆听那些以问句构成的哭声。最令人悲伤的莫过于了解到,这是我们的无能为力。
那日阴云更兼细雨,世界潮湿,有发霉的倾向。我只能仿照李渝在《和平时光》中的劝慰,告诉他:“别太折磨了自己,主意是什么时候都可以改变的,莫认为人只有一种做法,一种活法,日子只有一种过法。无论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莫认为自己走到了绝路。”人生要继续,先得要好吃好睡。
但总是有这样的时刻,自己心中充满问号,这让人无法吃睡皆安。我想到屈原(公元前343年 278年?)在生命退无可退的地方,五月的江潭,憔悴多感的他写下《怀沙》。开头款款陈辞:“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伤怀永哀兮,汨伹南土 ”这又是怎样的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结尾哀音凄切:“世涸浊莫吾知,人心不可谓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明告君子,吾将以为类兮。”诗人用笔简洁至极,正是绝命词至痛所出。可以说的、不可以说的,都在其中,终将随着生命的消失回归沉默。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一如心中丛生的困惑。那困惑其来有自,如果不是曾经对意义与价值存有一丝希望,终不至于感到绝望。
生命有问却不一定有答,我们往往不知道命运的底牌是什么。
人要活得安然,总是要给自己一个说法。难怪屈原辞赋体作品老爱设为问答,铺陈排比。问答之间,理念各自表述。铺排属文,气势恢弘又缠绵。藉由交相诘辩,价值的判断、人生的抉择便可以对映呈显了。《卜居》、《渔父》等篇是否屈原所作,虽尚有争议,但并不妨碍我们对这个灵魂的理解。《卜居》、《渔父》中,屈原分别与郑詹尹、渔父各出机锋,言语相对。屈原与他们之间,大概也没有误解这回事,只是彼此想法不同而已。他或许也要说,他只是跟当时整个世界的想法不同罢了。这世界也就容不下一个像他这样美好的人。
关于此人此生,司马迁在《屈原列传》里是这么说的:“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在不被了解的时候,谁能够不怨悱、不哀伤?《渔父》一篇记录了屈原生命尽头的形象,渔父淡然告之与世推移之方,并且问屈原为什么要想得那么深远、行为那么高超,为什么要走上自我放逐的路。于是虚弱的屈原对渔父这么说:“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气度从容,语气坚定,一切答案竟都是:我怎么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