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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春天一个解释:读《兰亭集序》(1)

找一个解释:我们这样读古文 作者:凌性杰


花都开好了的时候,他们走向春天。在扰攘的年代中,他们走向丰润的人生园林。那是东晋穆帝永和九年(公元3533年)的暮春,抬头看是宇宙浩瀚广大,俯视则是万事万物萌发生机。他们在好山好水之中举行修禊仪式,谈 ,喝酒,写诗,为春天这部经书作笺注。

时年三十三岁的王羲之青春正盛,英姿潇洒。最美好的时候,遇见最美好的一群人,那是怎样的一种幸福。《兰亭集序》记录了他与支遁、孙统、孙绰、谢安、王氏亲族等四十一位文人的活动。汉魏以来就有修禊的风俗:在花草争茂送香时节,古人采之以沐浴洗濯、祭神祈福。修禊原本订于每年三月上巳日举行,魏晋以后则固定在三月三日。本来只为了洁身祭神、社除不祥,后又逐渐转为曲水流觞、饮酒赋诗的野宴雅集。修禊礼后,他们各咏四、五言诗。众人公推王羲之撰述兰亭饮宴诗集的序文。王羲之当时已有几分醉意,拿起鼠须笔,在蚕茧纸上,随意挥洒而就。那些字逸态横生,悲欣之情亦随之出焉。

王羲之书法体势“飘若浮云,矫若惊龙”。《兰亭集序》字迹简劲遒媚,在美的历史里已经不朽。千古风流人物有时被淘洗干净,但是心灵与艺术的美好却可以历久弥新。我们会记得其间一撇一捺,行云流水的笔画,以及个中心情的周折、对人生的把握与理解。

原本是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该要觞咏不绝的,然而耳目视听之娱倏忽牵动心中最深处的伤感。那感慨其来有自。羲之与当时文人一样,爱好服食养性。越是逆乱的时代,人们对美好的事物越是渴望。时代氛围点染,物质精神一并讲究,晋人对美的要求有自己一套准则。西晋末年,胡人相继攻陷洛阳、长安,怀、愍二帝被俘虏,晋王室迁都建康(今南京),王、谢等姓世家大族,亦渡江南下,浙东一带,自是人文苍萃。某些品位保留了下来,成为一种认证,一种身份与品格的认证。

他们都是有故事的人。在人生长河里,在历史的洪流中,他们从幸福威受到无常,从纷乱体验到美的信靠。嗜美成癖,于是要从普遍中找个性,从刹那里找永恒。生命的欢悦,正在于有故事好说,正在于自己能够给生命一个说法。唯有赋予意义与解释,这人生才值得一活。然而修短随化,每一代人不都问了同一个问题,意义何在?

果有意义否?若有,意义安在哉?

意义一事,言人人殊。活着与在着,终究不同。有些人活着,却只能蝇营狗苟,始终无抉真确的体认存在。有艺天在着,却无法忍受只是活着的徒劳。这是海德格的老话了,说生命乃是向死而生,唯求能够诗意的栖居。泰戈尔则说,生命如同渡过一重大海,向着彼岸各奔前程。王羲之面对崇山峻岭、茂林修竹,在最快乐的时候叹了气。

在春天,何事何物不美好?但就生命本身来谈,似乎不是那么一回事。现代医学中亦说春瘟,春寒料峭最要小心伤风、心血管疾病突袭。有春一季,精神躁郁疾症也最是好发。在种种美好底下,似乎隐伏了杀机,教人不得不防。春气原本熙和,有生生化育之功。经过王羲之一叹,便点出了死生界限。他们吃吃喝喝确实是快乐的,但快乐的尽头是什么?生命的尽头又是什么?所以他说:“向之所欣,悦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终期于尽的生死关口,才是他注目的焦点罢。

魏晋风流人物性喜清谈,《老子》、《庄子》、《易经》谓之“三玄”,是他们讲谈的重心。关于生命这档事,王羲之这样批驳了庄子:“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庄子逍遥超越,齐一死生物我,在王羲之以人情之常看来,实乃胡说。羲之归诸人性本真,喜怒哀惧的天生,透露了实情实感。贪生而恶死,映现了最脆弱的我们自身。

我不免想起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里张无忌与小昭受困于秘洞,几乎是穷途绝路。(那真是一个关于人生出路的绝佳隐喻!)小昭此时却轻轻地唱起歌:“到头这一身,难逃那一日。受用了一朝,一朝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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