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煮熟的蛋
常看她骑着机车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前篮的大把菜叶子在风中掴她的脸,知道她上过菜市场;有时后座安了个大报袋,沉甸甸地几乎使前轮离地,知道她赶着送晚报,她喜欢把报纸卷成油条塞在门把子缝,还真像油条,铅字都还烫手哩!有时啥也没,就她一个胖墩墩的妇道人家坐在车上,倒像小区的巡逻官。
人家少年仔飙车,她飙报;六点钟看早报,四点半看晚报,从来不迟,若是迟了,一定是报社换版怪不得她。
还没搬进家,她的订报名片贴在门上,还仔仔细细列举服务项目,字迹像小学生。
我订了四份报,她每天跑我家两回,后来减了一份,她还打电话问是不是不好看?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觉得她真痴情。
有时丢报纸,我知道八成是小孩乱拿或邻居牵羊,打电话问她可不可以补,她飞车送来,报纸的雨渍还在,她穿着雨衣满身湿了,我实在舍不得她,骂自己没良心。所以别家报行以优待方式诱我改订,我拒绝了,又像妇道人家一样通报她,她火速挨家拜访顾客赠送小礼物,当然,我也得了三支牙刷,还很义气地跟她保证,绝不改订!
好女人应该有人疼,但直觉告诉我,她没人疼。
这回为了搬家请她来清报费,她依旧背着大报袋,拿着收据本与我闲话,我说进来坐吧,两人聊起身家世事,一点也不陌生。她突然问我:
"五十多岁的男人还有没有办法改变他的想法?"
这就是她要像男人一样拼命赚钱养家的关键了。我就说五十多岁的人像一个煮熟的白水蛋,除了沾盐巴吃,没办法摊蛋皮啦、煎荷包蛋啦,或者打蛋蜜汁。
她与我坐在地板上吃莲雾,我仿佛看见她正吃着那枚索然无味的白煮蛋,这就是她的人生,每天把大大小小的故事送进别人家里,可是没有人来读她的故事。
我希望她看到这篇文章,某一个早晨,百万个看报的人一起疼一个不认识的送报女人。
一九八八年九月台湾《联合报》缤纷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