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卖肉粽的,总在三更半夜。雨夜里独自掌灯写稿,旧
绪已理新稿未成,一声高过一声:"肉粽!烧--肉粽!"在温暖之中又透露寂寞,写稿人与卖粽者同等卑微也同等高贵。"灵魂!热--灵魂!"买的人不会多,下雨的半夜。
叫卖声音杳渺,稿子已成,想立个漂亮的题目,正在推敲,窗外喊起"小笼包"了。
一九八八年九月台湾《联合报》缤纷版
粉圆女人
一大早,她推着粉圆车走在我前面,精瘦的身子扭得很利落。一向偏爱瘦女人,手脚机灵、干活不拖泥带水。若发给她们猪毛鬃、肥皂粉,不消三天两日可把黑人皮肤全刷白。
"早,上班了!"她回答我的招呼。四十靠边的脸上依然白净,几点雀斑显出少女般的矜持。作为她的老主顾的我,读她的脸跟吃她做的粉圆一样兴味。只要是不下雨的黄昏,她见我弯进巷子,朝她点头,马上备碗掀锅,一碗黑溜溜的珠子端到桌上等着。她非常清楚我只吃粉圆,不掺绿豆、红豆的。有时回来晚了,她用歉意的口吻说:"唉呀,粉圆没有了!""没有关系!"我也歉意起来。她委婉的声音在叙述粉圆卖完之外掺着照顾不周的自责,我的歉意是无法给她定时归来的承诺,谁能给谁承诺呢?
然而,我读不懂她的脸。那张好好装扮会十分娇贵的脸躲在粉圆车后却能不染烟尘。她对谁都亲切,也一样不说生意之外的芝麻绿豆。需要多久的沉潜才能把人生锅里半生半熟的粉圆吞入肚里,这一吞就不打算反刍自数了。
端午左右,我买了一袋桃子,依旧吃粉圆,她忽然若有所思:"唉,我今年还没吃桃子呢!"我极冲动地抓两粒桃子:"请你吃!"她脸上的惊恐仿佛那是两粒金桃非她分内的锱铢极力推辞,我有点后悔自己越轨了。对这个女人而言,除了十五块一碗的粉圆伦理,任何的授予都是风吹沙。我依然吃她的粉圆,这一吃就不打算数了。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台湾《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