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地的雪茄花
山庄的警卫室常常掩着门,张在门上的"大家恭喜"向来往的行人、车辆道日安。如果不仔细瞧,压根儿看不准这屋做什么的?不设栏的前庭砌一张瓷砖水泥桌,四条石板凳,边上搁几把破旧的木头椅,大约是随手拾的。墙壁上电信局设了公共电话,就这么回事。外来的访客兜不准路,拨电话找人时,才会发现那块害羞的"警卫室"牌。"有人在吗?"客人会发现门没锁,谁进去谁当家。
一个山庄只要有四种人就活了:老谋深算的委员会总干事,懂得适度引进投机商人,谈笑间夹了几条砌公园、种樱花径的条件;忠党爱国的邻长,常常做政治性拜访,年节分赠免费春联及日历,以利将来选举;摸透每一条巷子,散步时顺道做最新户口普查的太太们是山庄的广播电台,她们称职地兼了
中介业务,送走旧邻居,迎接新街坊,对每一栋楼的租售状况了如指掌,当然也包括紧邻交恶、夫妻不睦的野史秘闻。至于警卫,举凡登记访客、预防宵小、停电停水公告、收取管理费之琐事,应是岗位范围。这四种职能配合相当,不难有个打哈哈的太平盛世了。
也许因为定居山庄的大多养老疗病或相当自愿地躲避城市之灾,所以,警卫的功能名存实亡了。这片看似废墟的山庄,交通不便,访客稀少,最常听到除了每天十一点半卖菜妇的尖嗓门,就是几条邻犬追逐、戏吠的声音。门虽设而常开,发生的刑案,也不过是像我这种出门携带剪刀,偷一枝出墙红杏,揪一把美人樱的小贼而已。
我们的警卫,一个独居的退役老兵。他虽然名列四种职能之内,显然止于鸡犬相闻,不会分享回扣的甜饼。常常看他蹲在路旁割芒草、种雪茄花,这种工作一定延续好几年了,原先栽下的已经茁壮,他才能从中分苗又种了一排。他霜白的头发隐在粉红星点的花丛中,带着无人烟的凄凉,仿佛这才是警卫室。很难看到年逾六旬的人无怨无尤地种一队紫荆、小枫苗、雪茄花,回答问路的访客,好像人对路的描述永远比花木笨拙。也很少听到像他一样,用默默整理荒废的花圃代替巡访居民的警卫。哪怕是空户,只要院落尚有一花一木,不难看到他早已与它们交谈。
于是,我发现有人留话了。某日清晨,花台上站了几颗怯
生生的小雪茄,隔不久,多了一株梅花。它们被浅浅地栽着,显然致赠者考虑我的栽种习惯,又不希望花木在等待中根须失水而亡。又一日,取早报时,迷迷糊糊数了大茶树的红花苞,四十来朵,兴奋地拿喷水瓶帮它们洗脸,忽然梦醒:哪来的茶树?长脚似的,趁我未醒时分,仙人掌、柏树、秋海棠,站在院子里等候。当我钻破院子水泥,打算收养众树,未竣工即出国了,回来发现有人从山上运来沃土填了。他不接受工资,长年茹素礼佛,面对这样沉默而慈悲的人,所有的礼物都显得单薄,一颗不求回报的心,使物质世界简陋到了羞愧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