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出国前,我们走在忠孝东路上,那天的阳光薄薄的,木棉花开得像一碗碗的油灯火焰,两边路旁的槭树刚刚撑起浓荫,有个人从对岸穿越马路,正好站在木棉树下,我看见他的脚旁起了一阵微风,吹散蒲公英的花球。这么多年后,忽然收到你的短笺,首先浮起那一日,记忆中,我们的分别场景一直定格在火焰木棉、槭树密云以及那名陌生人脚旁的微风蒲公英上。甚至不记得后来我们上哪家馆子点了什么佳肴,也忘记一路上你说过什么话。现在明白了,当时我把你以及预知分别后的思念像延陵季子挂剑一样,悬挂在忠孝东路的木棉、槭树上;也许是个怯懦去直接负荷情感重担的人,所以必须借助花枝树臂帮我撑腰。这些年来,我们几乎音信全无,过了浓艳年纪,总向往清淡自然的情谊,不通讯并不代表已从对方的记忆消失,反而意味着已在对方的记忆安顿,无须透过口耳连系感情。我偶尔会经过忠孝东路,想到自己置身于昔时眼中的街景,心里会浮起被安慰的感觉,仿佛你正站在路旁看我。我想,这份慰藉是木棉、槭树反哺给我的,昔时我把思情托付在它们身上,现在它们反过来安慰我。虽然我与你长年不见,然而在这一截短短的街景中,一直存在着一股奇妙的联系,在树与树间、我与你间、过往与现时之间,这股联系,就是记忆的不断再生,不管木棉有没有燃起油灯火焰,就算是隆冬,经过那里都能感受温热,我靠着这些与你进行无声的对话。
发现所有的树因捷运工程而消失那天,我像回家看到屋子被查封、家当衣物被扔得满地的人般,楞在街头。写这封信的目的,只想告诉你,我已把我们的奇妙联系从街头实景转移到文字虚景上来,我再也不敢恣意信任这个城市的街景了。”
一九九二年四月 《中时·人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