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耳白莲棠花亭间浮动着水气,这一夜极是燥,燥得人眠不下。
白釉刻花壶顶滚着热雾,六瓣牡丹壶口斜下一流,满了半盏。最热的时节,尹文衍泽都要饮下最烫的茶,这习惯坚持了许多年,没有一次例外。高领纹襟,玉带文印,皆是一丝不苟,并未因天气燥热松散几分。
其身侧坐下的皇子少傅文佐尘却是不拘小节,如此闷夜着实承受不住,便亲手裁剪了宽袖,落得半袖青布衫招摇于昱瑾王府。
文佐尘摇了三两下洒金团扇,沉香木浓重的香气便也扰了亭中清淡的竹香,微有烦躁地掠了昱瑾王几眼,想不出如此闷夜,他是如何看得进去枯燥的《四元玉鉴》。
合上书,尹文衍泽面含笑意,抚卷微叹道:“可惜李冶早生了六十余年,若能亲眼历证四元术,他天元术中的不破谜解,便是可解了。”言着以扇柄代笔,蘸了杯中冷下的清茗,列下繁难的天地人物四元组式,用术法一一相解。他自幼痴好算法卜卦之类,众兄弟身陷官场宦途之时,他反是坠入演法筹算。他人于高堂庙宇观天下盛景,他的演练簿中也自有一番天地。
文佐尘灌下几口冷酒,偏头瞅了眼他的算式,不出声地咧嘴一笑。平心而论,尹文衍泽于算法的造诣相比其他皇子确实罕见,别说精读《算经十书》,各类演段算法不论谬正,他都会虚心拜读,遇到谬误不仅标出,更要亲自演算论证前人算式错在何处。
“王爷奇才。论说天元术法,除却老延陵王,您在京里倒也寻不出半个对手了。”文佐尘换了持扇的手,声音轻悠。三年的光景,他一门心思做昱瑾王的幕僚,却是日日夜夜伴其究讲算法演道。这般安稳乐哉的日子,于大郢朝上下,倒也不多见。
“是吗?”尹文衍泽微微淡笑,一手推了案,沉眸凝落于术式间,许久未动。
“延陵王如今一去无忧,却也留下不少身后事。”手中酒杯轻置,文佐尘淡扬额眉,只轻轻一转,有意将话题牵至朝堂之事。
“不成器的独子,时犯癔痴的嫡女。”尹文衍泽再一顿,笔下轻落,溢出丝笑意流波,“再有一个……性子不大好的庶女。”
“若要庶女承袭主位,王爷如何看?”文佐尘闷声低道,言中多了小心缜细。
尹文衍泽只将案前书笺一摇,颇有几分欣喜道:“虽说是基于前人天元术的式法,朱世杰不可谓不高明。如此这般,四元四式消以三元三式,再消作二元二式,终化了一元一式,便可以解。有了这四元宝法,天下便无不可解之繁杂。”
“云南那边我看王爷倒是一点也不急。”对牛弹琴大抵不过如此,文佐尘淡淡一哼,添了几分微词。
“银子能压下的事,为何要急。”尹文衍泽答得随意,连眉头都未皱起。
文佐尘闻言猛静下,扇面划过冷石案顿了顿,方念道:“王爷是同皇上提了借银子的事。”
“提了。”尹文衍泽眼眸渐渐清定。
“这一次,岂不是称了延陵家的心思。王爷不大喜好做成人之美的事,何以此举。”这朝中能有底气借钱予皇家的怕也只有那一门。文佐尘言想想当年四处游荡,被延陵王慧眼识“珠”,而后入延陵府五年,皆是督导着那女子。延陵易的行事作风尤以狠辣,许是这一次底气足了,谋算起来反不屑于遮遮掩掩。选了老家云南生乱,更是言意凿凿明确了要圣元帝遂了她的愿。
“算不上成人之美,只想看看那女人倒底要什么。”他眸中如蕴着静川清波,实为明润,浅笑习惯地掠上唇边,缓缓弯作一抹深意。尹文衍泽含笑起身,转向了云池垣壁的方向。那一处有清风徐来,每至湖心荡漾处却由着波光散去,总也汇不入六耳花亭。从前文佐尘也抱怨过,为何不将花亭雅阁设在湖心处,憋这一处闷燥。是他不知道,闷才得心冷,热到极处才能沉思。人言冷处偏佳,他尹文衍泽却喜热喜燥。众人皆不喜的东西,才有获来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