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东宫心事(1)

皇运 作者:九宸


“也不全是我选,你是我二十万两买来的,贵了点。”是他逼她,把话说得如此清楚明白,却也一针见血,丝毫不留余地。

他轻睫微颤,眸光中乍然现出一抹诡谲,轻吸一口香气,辨不清这室中熏着哪一味檀香,总之他并不喜欢,但笑意仍是温软:“抱歉,贵了点。”

延陵王府,夜难安。

风亭水榭间筑着易居水阁,楼阁建于湖心,最是避暑纳凉。亭楼四角各架着一樽高达三四尺的铸铜鎏金熏炉,四壁嵌有掐丝珐琅,炉内燃松枝艾叶,是有驱蚊避水虫的功效。片刻前传旨太监来报,圣意准延陵大小姐明日入宫觐见。消息一时间袭满全府,本是闷热的夏夜更添了躁动。

贤儿手托青丝錾刻白玉盏款步而来,杯内盛有温水。延陵易有夜起用水的习惯,所以每半刻,都要由丫头候在外间不时地递上温水,水一凉下,便要撤了换过。纵是酷暑之夜,也不敢递去凉水。贤儿步至阁前,对守着屋外的忠儿轻道:“主子睡下了?”耳边蝉音出奇地响,如此夜里也只延陵易能静心睡下。

忠儿一手接过托盏,声亦淡淡的,“还未。说是燥,便在侧间软阁浸着香汤。”

“袭王一事来了苗头,莫非兴奋地睡不下。”

“要你胡说。”忠儿忙瞪上她一眼,“还不快到前院里叫人把这躁死人的破蝉消了去。”

这楼阁全是精致贵木雕镂搭建,并不十分消音。延陵易本是沉了池底良久,隔着水音,阁外之音隐隐听入耳,微睁了目,缓缓吐着气浮出水面。

汤池以羊脂白玉雕砌,四壁绘有浮生百画,池底绽放以大片妖娆掐丝鎏银五彩海棠,伴着粼粼水波望下,摇曳生姿。白釉莲花瓣中滚动着吐水凤珠,温香水流汩汩流下。室间熏以荷香,透着别样清馨。端云持架上平铺有净衫,依然是她倾慕的素色。

延陵易静静扬了手,绕至后颈轻轻覆上,那里尚余着尹文尚即的吻痕,无论泡了多少次汤浴总也不散。连着几日,无论多闷燥,她只能穿高领才能挡去。那印记,让她心神不宁,生怕落入别人眼中。延陵易身子渐向后靠去,倚靠池壁,后脊抵上水柱,恨不得以水流冲去后颈的污痕。

“本宫因着谁得了这子嗣单薄的名声,你不清楚吗?”这一声复又袭上,纵是浸在热汤之中,仍是冷得发颤。十指紧紧相攥,长甲戳在手心,疼了心口。她猛地睁眼,额上浸着冷汗,轻轻出声:“是我吗?”

阁外忠儿听了里间动静,忙托着壶盏进了外阁,却隔着侧间软帘沉下步子,静等那帘子一掀而起。不出半刻,那帘子由里间人挥手扬起,延陵易着了素衫淡然迎出。

忠儿递了温水过去,低低唤了声“主子”。

“冷了。”延陵易只指尖隔了瓷盏轻轻一触,便道这水不合温度。

忠儿心下一紧,欲将盏杯抽回,“这就去换。”

延陵易却端了盏近唇,勉强泯下几口,淡淡道:“不必。”而后抬步错身而出,却不是朝向寝间的方向。由后廊甬道绕入苍兰正殿,夜风拂至,竟添了几丝凉气。延陵易轻推了半门直入堂间,慢慢踱至案台前,冷袖转过灵案,出手扶正了牌位,静静审视过刻印的朱漆红字,“延陵王”三字醒目,刺入眼底,激起颤悸的疼痛。

忆起幼时,他携着自己游历京城上下,方圆几百里间的冷川奇岭,皆印着他二人一大一小的足迹。他手心的温度总是暖过自己,所以她习惯了将自己的手包裹于他掌中。这世间,也只他一人,能握紧她的手。再没有一个人如他一般,能将自己看得如此透彻。他对她而言,不仅仅是慈父,也是师长知己。

她没有燃香,面对着他,只静静凝视,熏香会迷了眼,叫人看不清。

“忠臣吗?”她微眯了双目,看向那灵位,唇边隐有颤意,“从一而终的忠臣,却要于身后被世人诟病为佞贼。甘心吗?父亲……如此一生,你可甘心!”延陵沛文,你侍候三主,以命承任,鞠躬尽瘁,不该得那欺主瞒天、勾盟反贼、图以篡谋的骂名。

她尤记得他离世前手中紧紧攥握的御旨文批,硕大的一个朱红“佞”字,是皇帝对他延陵沛文一生忠贤的论道。这就是圣元帝对三朝元老、开国功臣的恩宠。他是昏聩君王,一句不分青红皂白的“贼党乱臣”是刺了他的心,更要了他的命。

但,为何要认?又为何定要选择那种方式离开?你一心要保全的又是什么?

是延陵一门百年不落的王位,还是为人父的仁慈?

时至今日,她掌心仍在了痛,只因染着他的血褪不尽。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