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已大弱,细微的雨滴仍能飘至。民房宅居大半已泡入水中,西地沿岸的堤坝全然塌陷,碎石沙砾由雨水泡过,汇成溪流延地势逼入水难最重的陋地。雨势虽小,天却依然阴霾,闷重得逼摄人心。快马奔驰了半日,一口水未进的延陵易俨然有些错愕,灾情比之想象之中的更严重。
自入西郊,便再未看见衣衫完整的路人,满路都是乞讨的难民。沿途一地浮殍,比瘦若枯柴的难民还要数不清。每吸入一口气,皆能闻到犯呕的酸臭,是尸体的味道。
延陵易一手推开贤儿手中的纸伞,空步上前,朝着万民堤的原址逼近。那形似泥土沙砾的材质几乎要刺痛她双目,一指向前,忍不住地颤抖:“贤儿,你去看看,那堤坝实料是什么!”
贤儿听言忙向前,却在亲眼看到后惊得扑倒在前,满手握紧湿成泥渣的陈质,连声颤道:“主子,怎么会,怎么会是泥沙。老王爷怎么可能会用沙砾筑坝?不是的,不是的!”
“走开!”延陵易猛出了声,身子绕过忠儿贤儿朝前栽了几步,亲手捧起与忠儿手中相近的泥沙,久久地凝视,久久地怔愣。除了不信,仍是不信。五年前,益州大患,万民堤是延陵王代民请愿兴建的大堰,亦是由此堰,延陵族声名大盛,益州百姓无不赞言相贺。她曾随延陵沛文亲自下益州视察督监,那三年兴建,是以耗尽了他全部心血,她已记不得他为兴建水事下益州多少次,又风餐露宿过多少回。她只记得他本是略白的鬓发因着那三年,因这万民大堤花白了大半。书房中成年堆积的图纸草案便能理出数十摞。由大司空做起,投身工部数余年,一生兴造水利城物无数,以毕生之力倾注于缮葺土木、修浚城池、程式工匠的延陵王,怎么会亲自督下如此工程,举万民之力兴建了连豆腐渣都不如的万民大堤?不仅仅是不肯信,纵连想也不愿。
但不信不想,眼下满掌细碎沙石软砾又是何物!
五年后,又是大患重现,曾被誉为天屏的万民堤脆弱得不堪一击,沿岸尽数坍塌。死难上千的民众,满路饿殍浮尸,还有横飞肆乱的水蛭灾虫,每一处实景,都冲击着延陵易紧守的防线。
“益州知县说,沿岸堤坝,西面塌得最甚,东面却是丝毫未损。”忠儿及时添言,值此天灾惨境,很难以平心静气去想是人为还是其他。她是至死相信老王爷的,一心为民矢志不渝的老王爷绝无可能会克扣灾款民饷贪图私利。
“西面。”延陵易微咬了牙根,心口滞下,“是贱民署。”是京郊最穷最密集的地方,也是一旦生灾祸患人难最重的一区。便是在如此至关紧要且敏感易乱的区域,万民堤塌了。
贱民署,三字成针,狠狠穿贯心口。
延陵易颤身而起,由着冷雨灌入脖颈,逼人的凉意窜入,却察觉不到寒冷。
“延陵易。”她身后有人在唤,隔了渐起的雨声,已是听不清了。她怔然回身,恰见那身影扑来,陋衫女子刚由城门口讨了官府的布粥,回程路上,见了久未逢面的故人,有喜更有怒,满碗稀粥泼向她周身。
延陵易未躲,任着粥米脏了满身,稀稠的浓汁由她发间坠下,顺着眼眉落了痕迹。二人最后一次相见也是三年前探访益州了,亦是万民堤建成之时。这丫头的火爆脾气还是一点未变,延陵易吸下一口气,轻轻唤道:“远柔。”
这女人,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曾叫延陵易羡慕过好几时。夏远柔,她叫夏远柔。
她还记得那个时候,贱民署住有一位年事较高的老婆婆,常念道女孩子名字要起得耐听,才会嫁得好。名字太硬,反是要走比常人更艰难的路。所以,她一直不喜欢自己的名字,单名一个“易”字,虽随意简单,却是潦草,硬得失了柔气,所以她才会走上一条远比他人更为艰辛的道路。
“心挂天下万民?延陵一门倒真是狗屁。你们的万民堤是害人堤吧?救命钱也成了黑心银子。延陵家的富可敌国便是基于此从而兴起的吗?延陵沛文可以这么做,他的儿子也可以,只你扪心自问,你,延陵易,也可以吗?”夏远柔僵直了身子,一手指着满地浮尸,“不认得他们了?做了名门氏族的女儿,便不记得是他们以双双肮脏卑劣的手将你抱大,不记得你喝过她们的奶水吃过她们讨来的米汁,更记不起你是从何走出去的吗?延陵易,贱民署也该有你的名字!”
第二章 东宫心事(11)
益州西地洪涝泛滥的第五日,圣元帝命令水事都领局彻查万民堤冲毁之责。三日后,京畿营军授得皇命,率数营卫入益州灾地,押降钦命重犯,由京都尚书督府议事裁决。
此日清晨,澹台公世子兼京畿前左营指挥使澹台赢迟驻足于贱民署难营,于帐外持天命圣谕,朗声诏责延陵王归京受审。
帐中延陵闻音,几步而出。连着五昼夜未歇,奔走于灾地难营,访查探问,调动全城救济灾银库粮,面色并不好看,但除了衣衫染了多处污渍,鬓发面容仍是清白素雅。
论亲疏,澹台赢迟算也是她嫡母娘家的表兄,两家多年前并无过多往来,延陵易对其也并不熟络。只澹台仍记得少时寻访姨娘,同这于京中颇具“盛名”的延陵大小姐有过几面之缘,大体印象皆是淡淡的,知道她为人很是冷淡寡恩,也知道这个女人野心盛于男子。
“延陵王,水事都领局审察明列堤坝十余处大隐之患,此一事关乎民生万计,帝盛怒,请您先一步入尚书台督府候等皇诏。”澹台赢迟照着皇谕指下令,复又担心她未听明白,压了声音关切道,“延陵表妹,你听明白了吗?皇上这是要彻查延陵府,你等已是钦命要犯。”
“京都尚书督府。”延陵易重念了声,微点下头,目光沉定,“我随你去。”
“是不是要先与姨娘报一声消息。你若直接入了督府审狱,便少不了几日,准备些衣物也是必要的。”
“不用了。”延陵易目光直逼向澹台,似坚定,却更像命令,“不需告之延陵府。”
澹台眸中微乱,未想到这女人比自己想象中更执拗,意欲再劝。是她把此事看得太轻,还是不明白审狱是个什么地方?她真是以为轻松随意入了去,便能不出半刻相安无事而出!支应延陵府,也是要姨娘买通各路,求下保全之术。
“澹台赢迟,多谢了。”她颔首一笑,眼中却全无情绪。
正是她这般泰然,才引澹台心底难安。果真是延陵易,无论什么境况,都不会轻易露显出自己的思量,让人拿捏不准,更是端量不出她的底线为何。他回应一下,却酸了唇角,沉思再三,终是亲手为其掀起轿帘,长睫轻抖后,目中仅能写满一字——忠。
延陵易押禁尚书台的消息传至东宫时,尹文尚即正陪着玄音夫人用膳。随侍太监春熙由中宫钦安殿得了密令正匆匆奔入,迎头便跪倒于地,疾声详尽表明。
啪地一声,尹文尚即惊得甩下手中玉箸,转身便立,只围着桌案绕上几圈,复又沉沉坐稳,平了心绪,冷声叱问:“此事,延陵府得信儿了吗?”
“消息一路封锁而下,您看是不是要小的偷偷告了延陵世子爷。”
尹文尚即十指成拳,轻落了几案,双眉更紧,“不必。”
“太子爷。”春熙未料到太子如此反应,低低一唤,声音发涩。
“这事,我们也当不知道吧。”尹文尚即猛地垂了双目,声寒下,隐隐地颤。延陵沛文之气节,朝中上下无一不识,然如今草草列案审罪,必是圣元帝要借此由头将延陵家一压至底。他已明了帝意,又怎敢随意插手让父皇不快!故作不知,隐忍不发,才是上上策。
待春熙退后,尹文尚即重拾了箸筷,却愣了许久,心中滑过隐痛,或许对那个女人真的是一点一点在意多了。初始还仅是想着彼此利用,从而存积势力,再以后,便浑然不在自己控制之中,她似乎有一股子与众不同,便是那么清冷疏凉的性子,总能掀起他征服的欲望。要得天下,便要先稳下这女人。所以他比任何人都想得到她,关于她的所有,他都不能让。
沐玄音敏感地察觉到太子的惘然之色,朝着他碗中夹了一筷子珍食,似不经意道:“太子爷既是这般在意,何不依着自己的心意行事?万事揣摩,万事考量,累得还不是您自己。”
“玄音。”尹文尚即淡淡回了眸,忽地严肃道,“于你心中,尹文尚即是何人?”
“是太子,是全天下除却帝王最尊贵的人,是玄音爱慕一世的丈夫。”她目光迎视,并未有丝毫闪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