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前半期——自清同光年间起,至欧洲大战;
二、后半期——自欧洲大战,直到现在。
何谓前半期?在这一期间内是一个方向,是跟着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何谓后半期?在这一期间内是一个方向,是跟着反近代都市文明的路学西洋而破坏了中国乡村。西洋近代从自由主义发达了工业资本、都市文明;日本所模仿成功,我们所景仰而未得者,便是这个。同时,有一个相反的潮流孕育而潜伏着,由俄国爆发出来。此前期、后期者,非果我所自成分段则然,特以西洋近世有此转变,其所以为我刺激者前后分殊,于是我被动的截然有二期。但无论为都市文明之景仰或都市文明之反动,总皆离开乡村说话,不从乡村起手,其结果不破坏乡村不止。举例言之:如教育、如法律,从工业社会产生出来,于都市文明中有其位置与作用。搬到中国来,既安插不上,又失其意义,乃大生其反作用。其他种种罔不如是。尤其厉害的是练海陆军;乡村出钱练海陆军,而海陆军都用在自己打仗上,完全破坏了乡村。这似乎是当初所不料的;而细思之,也何尝不是应有的结果。因为这种海陆军制度是西洋资产阶级政治的所有物,而中国是一个散漫的乡村社会,西洋资产阶级拿得住这个海陆军,中国乡村人哪有这个力量?外力之破坏乡村尚属有限,我们感受外面刺激而起反应,自动的破坏乡村,殆十倍之不止。如果将近百年来外面世界给我们的刺激,我们从而发生的反应与自身的变化,每次变化所给乡村的影响,前前后后、方方面面,辗转相为因果,写成一部中国乡村破坏史,实在是一部很好的书。(所不容易的是把他辗转变化的路线找清楚,再就是可靠的统计材料不易得。)
《东方杂志》第三十卷第二十二号古棋先生有一篇文章题为“乡村建设与乡村教育之改造”,他说:“……中国乡村之破坏远在二千年以前,并不因为学西洋都市文明或反都市文明才开始破坏;而另有其他破坏乡村的大力量在:(一)地主阶级的兴起,是破坏乡村的第一种力量;(二)水利制度的失修,是破坏乡村的第二种力量;(三)官僚政治的巩固,是破坏乡村的第三种力量;(四)帝国主义的侵略,是破坏乡村的第四种力量。”他意在驳我,但他实在犯了严重的错误。帝国主义的侵略是后来的事,水利制度的失修也比较是后来的;那末,他既说破坏不自近百年始,显然他是认地主阶级与官僚政治为破坏乡村之大的破坏力了。其实:(一)这顶多不过是一种阶级剥削,阶级剥削为各社会通有的现象,历史所必经过,即在被剥削一面也不是绝对的受害;因为任何一种社会构造都免不了内部的矛盾冲突,而同时彼此又是互相依存,断不能说谁破坏谁。(二)人类历史截止到现在,任何社会里面,乡村都是居于不利的地位;但我们不能说任何社会史都是乡村破坏史。(三)说作乡村破坏史,必须在这一段历史里面,乡村破坏成了一种趋势,日进无已;若虽有乡村破坏之事,而不成趋势,便不能算。(四)在欧洲工业都市兴起的时候,农村衰落亦成了趋势;但亦不算乡村破坏史。因为工业发达是其更重要的正面的趋势。本着这四点来看,大概没有那一处社会的历史,或那一阶段历史的社会,可以称得起乡村破坏史的;有之,那唯独一部中国近百年史。
中国近百年史里面,乡村是一直破坏下去不回头的,其关键全在要走都市文明的路而未成之一点。假令中国也像日本一样,成功了近代的工业国家,走上了一条新路,则乡村虽毁亦不成大问题。无如新路未曾走通,而所靠惟一吃饭的道儿——乡村农业——又毁;问题就大了!这时,乡村农民自是受苦,而格外着慌的更在乡村农民以上层级的那些人。因此,救济乡村,逐为各方面普遍的要求。乡村建设虽最初不是从这里发动,而在今天却全从这里扩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