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计划性(15)

人心与人生 作者:梁漱溟


更当知道,人的天资高下不等,又或气质各有所偏。例如:有坦率而不免浅躁之人,亦有稳重而喜怒不形于色之人。前者在言动间疏于检点,即其疏于自觉也。后者不论其有容物之量或不能容物,其喜其怒皆存于自觉中(或思维中),而为其人优于理智之征。

总而言之,既从本能解放而进于理智的人类,于静躁之间是有很大伸缩性的。其往往出入乎自觉或不自觉者在此。从可知陷于本能而不得拔的物类生命,岂复有自觉可言。更申言以明之:动物生命中缺乏自觉是确定的;人类生命既进于自觉之域,亦是确定的。但人们临到生活上,其生命中的自觉一时昏昏然不起作用,又几乎常常有的。虽说是常有的,却为懈怠不振之象,而非其正常。且其作用亦只在当时隐没不显而已,其作用自在(未尝失)也。容当于后文论及之。

自觉蕴于自心,非以对外,而意识则是对外的。意识一词于英文为consciousness,原属自觉之义。然则兹二者其为一为二乎?今确切言之:内有自觉之人心一切对外活动——自感觉、知觉以至思维、判断——概属意识。乃至人的一切行事,论其本分胥当以意识出之。无意识即同于不自觉。不自觉则知难乎其为知,行难乎其为行。但如上文所说,这却又几乎是人们生活中所常常有的。人们通常总是出入乎自觉不自觉之间的。且自觉虽或隐没不显而其作用又自在,则于其隐显强弱明暗之间更难加以区分。所以当我们说自觉——就其蕴于内的一面说时——须得从严;当我们说意识——就其对外活动一面说时——无妨从宽;虽则自觉和意识原来应当是一而二,二而一的。[1] 例如人们生活上所常常有的那种事情,我们都不可能说为无意识的动作(他们动作时非无意识拣择),而实际上其言动之间的自觉固又极其不足也。

人类的一切有所成就者,何莫非意识之功。但不是那悠忽散乱的意识(悠忽散乱只让光阴虚度),而是全在意识的认真不苟。质言之,就是:任何成就莫非人心自觉之力。凡人类之所成就,从大小事功以至学术文化之全绩要可分别用“真”、“善”、“美”三字括举之。然而试看此三者其有一非藉人心自觉之力以得成之者乎?无有也。

关于吾人之所以得成乎善,所以得成乎美,且待后文论及道德、论及艺术时说明其事。至若求真恶伪实存于人心活动之随时自觉中,是为吾人知识学问得以确立之本,则将在此简略一谈,用以完成此章主题计划性之论述。

古语云“直心是道”。求真恶伪者,即人心之直也。伪者欺伪;伪则不直,故恶之。求真,非他,只不自欺耳。求真恶伪是随着人心对外活动之同时自觉中,天然有的一种力量,例如吾人核算数字必求其正确;苟有迷糊不清,无以自信,则重行核算,一遍、两遍以至数遍,必明确无误乃快。脱一时未得其便,恒不洽于心,歉仄难忘。此非有利害得失之顾虑存乎其间也。例如在核算生产经营之盈亏数字时,吾人初不因喜盈恶亏辄以亏为盈,而必求其数字之真是已。此不顾及利害得失而是则是、非则非者,盖所谓是非之心也。是非之心昭昭乎存于自觉之中,只须坦直不自欺便得。

大抵一门系统化的知识即可称之曰科学。其所以得成系统化者,盖因其有合于客观事物之真(或者近真),乃前后左右不致自相违忤抵触(或者一时未易发现),而往复可通,且资之以解决实际问题效用不虚也。然此足以自信而信于人者,非科学家在其进行调查研究分析实验中,自觉明强,一力求真,清除伪误,其能得之耶?如或稍有牵动于利害得失——例如急于求成——而不能是则是、非则非,立言不苟,则不成其为科学家,不成其为科学矣。在科学上其精而益进于精者,固不徒在其人之勤奋,尤在其敏于自觉,于理稍有未臻精实,辄能觉察不忽不昧,因以督进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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