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3.重叠关山路

云门宗史话 作者:冯学成


对于佛法的修行,有信解行证的过程和体系,禅宗强调顿悟,所以对于这四个方面是同时的,并且从整体上进入。重要的是,在修行过程中,不仅要除掉惯常所说的“烦恼障”,同时也要除去因修习佛法而带来的“理障”和“所知障”。同样,以参禅为主要修行方式的禅僧,则应除去“禅障”,也就是后来禅门中所批评的“狂禅”、“文字禅”、“野狐禅”、“枯木禅”等等。既是开堂说法,必然会留下轨则,这轨则一方面有利于指导学人进入,但另一方面却难免被学人执著成障。所以北宋著名的云门宗禅师佛印了元曾回顾说:“云门说法如云,绝不喜人记录其语,见必骂逐,曰:“汝口不用,反记我语,他时定贩卖我去。”“今对机室中(所)录,皆香林(澄远)明教(师宽)以纸为衣,随所闻,随即书之。后世学人渔猎文字语言中,正如吹网求满,非愚即狂,可叹也。”(见《林间录》)

所以云门大师开堂法语,干净利落,直截了当,既不同于沩仰父子,又不同于临济,更与曹洞父子有别,而独显一家风范。再如其示众云:

学人簇簇地商量个什么?举一句语,教汝直下承担去,早是撒尿在汝头上了。直饶捻一毫头,尽大地一时明得,已是剜肉作疮。虽然如此,汝也须实到这个田地始得。若未得如此,切不可掠虚,退步向自己脚跟下推寻看。是什么道理?实无丝发与汝作解会,与汝作疑惑。况汝等各各当人有一段事,大用现前,更不烦汝一毫头气力,便与佛祖无别。自是汝诸人,信根浅薄,恶业浓厚,突然起得许多头角,担钵囊千乡万里受屈作么?且汝诸人有甚么不足处?大丈夫汉阿谁无分?独自承当得,犹不著便,不可受人欺瞒,取人处分。才见老和尚开口,便好把铁石蓦口塞,便是屎上青蝇相似,斗咂将去,三个五个聚头商量,苦屈兄弟。古人一期为汝诸人不奈何,所以垂一言半句通尔入路。知是这般事,拈放一边,自著些子筋骨,岂不是有少许相亲处。快与!快与!时不待人,出息不保入息,更有什么身心闲别处用?切须在意,珍重。

云门大师的这段法语真是痛快淋漓,却又语之谆谆,与上则法语都是为接引初机,扫除其情见而说。禅宗讲顿悟,而顿是没有时间,没有内容的。“商量”也好,“斗咂(咀嚼)将去”也好,必然落在思维的内容和过程中,这就落入渐而非顿了。“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原是印度禅法中的紧要之处,中国禅宗则把这句禅铭,升华为开悟见道时的根本准则,并赋予其顿的色彩。“言语道”、“心行处”就是思维流动的轨迹,而流动的思维必然是在思维的内容中穿行,这些内容,不论是凡也好,圣也好,烦恼也好,菩提也好,都非真如菩提本身。所以禅师们常以“开口即错,拟议即乖”来提示学人。云门大师的这一席话,乃至众多的开示法语,都一直贯穿着这样的精神。所以,若不明白禅宗的背景,若不明白祖师当机接人时的背景,祖师的这一类开示法语,真的是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

在《云门广录》中,云门大师的法语分为《对机》、《室中语要》、《垂示代语》和《勘辨》四大部分,其中还包括了一些偈颂。最后还附有《游方遗录》、《大师遗表》、《遗诫》、《行录》和《请疏》。前面所引录的两则法语都是《对机》中的开示。在《对机》的实例中,更有许多精彩传神的接人机趣。如:

时有州主何公(即写请疏的何希范)礼拜,问曰:“弟子请益。”师曰:“目前无异草。”有官问:“佛法如水中月,是不?”师云:“清波无透路。”进云:“和尚从何得?”师云:“再问复何来。”进云:“正恁么时如何?”师云:“重叠关山路。”

这是云门大师初住灵树院时,应何希范之请为其说法。面对韶州的官吏们,云门大师以其特有的风格为他们作了开示。“目前无异草”,乃是对佛教“心佛众生三无差别”的一种形象说明,当时《金刚经》早已风行天下,广为人们熟悉,但能真正体悟的人并不多,用禅宗的话来讲,就是不肯承当。在前面所引云门大师的法语中就可以看到这样的指的之语。这些官员当然对佛法很熟悉,故有“佛法如水中月”之问。云门大师平生决不与人谈玄论道,以自己一贯的风格来面对各种各样请益之人。“清波无透路”,这诗一般美的应机答话里,包藏着什么意蕴呢?禅宗讲究问在答处,答在问处。云门大师所答,当然不离所问。现代人讲“思维流”,思维是在各种内容中穿行而成流,或者说各种内容在思维中穿行而成流。各样的内容,如同水流中不同的波,此波虽不同于彼波,但仍然是水。此时思维的内容不同于彼时思维的内容,终归同为思维中的念头。故不论思维中的凡、圣、有无、真幻,都平等地作为念头的流动而已,决不能超越出心地。当然,对大师们的,特别是云门大师的接机之语,决不可用意识去卜度。但在理路上却不碍其通达,不然就会把那些胡言乱语、盲棒瞎唱也当作无上菩提,岂非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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