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清晨,阳光洒满了整间屋子。我坐着轮椅来到窗前,看着知更鸟在祖父的草坪上啄虫吃。长长的书桌上,摊满了文件和文件夹,铺陈出祖父母的人生。还好,没有稀里糊涂的小毛孩需要我照顾。罗德曼用不着我操心,令我头痛的反而是怎样才能让他甭来管我。至于罗德曼他妈,已经退出了我的生活。无论我是从厨房去书房,还是从书房去门廊、花园,她都不会再出现在我眼前。她与这房子再无瓜葛。我自顾自地上楼去,走进祖父母的人生,去看一看祖母的坚忍和优雅,祖父的务实和刚毅。
苏珊·伯灵真正开始西部生活,要回溯到一个多世纪以前。那是1868年的最后一天。西部从来不在她的计划之内,艺术、纽约、奥古斯塔·德雷克占据了她的整颗心。看看苏珊眼里的奥古斯塔吧。
在我生命的第19个年头,奥古斯塔出现了。渡轮将这个女孩从故乡史坦顿岛载来,就如同冬季的日出,瑰丽地照耀了我的生活。她是海军准将代·凯的侄女、美国诗人约瑟夫·罗德曼·德雷克的孙女。她的家人是纽约的老牌贵族,而我家里人充其量只是公谊会教徒。她的少女时代是在国外度过的,会说三种语言,我根本没法跟她比。她曾在欧洲某个著名首府生活,走遍那里的画廊,在大师的作品中穿梭。而那时的我,只是在哈德逊的青山上闲逛、在长池的小树林里游荡。纽约的罗切斯特,是我去过最远的地方。
她说她是专门画画的,不过她的朋友们都是纽约上流社会的女孩。她学的是色彩画,我学的是素描。下午上完课后,我俩都留下不走,在一块儿聊聊过去,谈谈未来。解剖学讲座和周五的构图课,我们总是坐一起,在笔记本的空白边缘,潦草地交换着名言和评论。我依然保留着那时的一页活页纸,上面是她用铅笔摘抄的莎士比亚的一句诗:“两情相悦,真爱无敌。”
这段文字令人吃惊的是,这段关系暗含着断背情谊。20世纪早已丧失了一切天真的可能,这样的断背情要么压抑,要么公开,绝不会暧昧不清地存在着。
尽管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从这一段描述来看,应该八九不离十。
1868年底,苏珊·伯灵21岁,在纽约已经度过了四个冬天。她正跟着W·J·林顿学插画。林顿是位英国艺术家,深受拉斐尔前派的影响。期间,苏珊·伯灵开始陆陆续续接到了些不大的活。最近的重头戏是给《家庭生活》杂志的封面画一幅农场风景。
一场新年招待会正在举办。举办的地方是在布鲁克林高地哥伦比亚街上的摩西·比奇家。一条街上住的全是像塞耶、梅里茨、沃尔特、哈维兰这类的富商。苏珊那个混账哥哥奈德已经把埃尔伍德·沃尔特的女儿娶到了手。苏珊过来学画的第一年就住在街那头的沃尔特家。住进来后感觉怪怪的,既不像家里人,也不像穷亲戚。她和库珀家的艾玛倒是挺投缘,那姑娘长得娇小可人,喜欢鲜亮的颜色,画了一手好画。比奇家的房子苏珊是知道的,也很喜欢。靠水景的一边,是一整面大玻璃窗,从陡岸俯看整个上游湾,将小得像水蝽般浮游在水面上的渡轮、拖船、驳船尽收眼底。
每逢这种日子,年轻的小姐们都会留在家中招待宾客,而小伙子们则会一家家上门去玩。苏珊听到小伙子们说要在白天走完多少户人家,心里取笑他们“吹牛不打草稿”,结果,其中几个由于走了太多路,到比奇家的时候已经累得连舞都跳不动了。上门找她的朋友本来就少,又都早早告辞了。奥古斯塔在斯塔滕岛招待客人,不会来这个聚会。一帮年轻人准备离开了,她退出了舞厅。她走进主客厅,给自己弄了杯潘趣酒,站在西窗看着太阳嵌入又长又平的云层。小客厅里,比彻牧师正在义正词严地为出售教堂长凳的行为辩白。苏珊只听到他一个人在振振有词,似乎无人反驳。比奇太太心情愉快地忙碌着,从门口瞥见了苏珊,忙招呼她过去。
苏珊红着脸,乖乖地走进小客厅,找了张椅子坐下。周围的听众纷纷向她点头微笑,仿佛是在赞许她倾听演说、不去跳舞的聪明决定。比彻猥琐地瞟了她一眼;比奇太太咧开嘴好像是要微笑;一个晒得黝黑的大男孩皱着眉,一脸严肃地和她打了个招呼。他人高马大的,硬挤在镀金椅子里。他是比彻的表兄弟,刚刚从外地来,她以前没见过。他蓄着棕色的髭须,一头利落的短发,簇在前额。他看上去像个局外人,很不自在,一双古铜色的大手不知该往哪里放。
她两手搁在大腿上,安静地坐着,任由比彻在一旁高谈阔论、口若悬河。她脸上的红晕褪去了,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然后,透过窗户她看到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了外面,走下三个穿大衣、戴礼帽的年轻人。其中两人正是奥古斯塔的兄弟迪基和沃尔多。她一阵兴奋,腾地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