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傅小石被下放劳动,又因一件“现行反革命案”被莫名其妙的牵连,后以叛国罪被判刑10年,真是祸从天降。
1、
从苏州回到南京,南京的“好派”和“屁派”依然斗得热火朝天。江苏的造反派夺了省委的权,分成两派,一派说“好的很”,一派说“好个屁”。造反派分赃不均,忙着打内战,一时间顾不了那些“牛鬼蛇神”,傅小石倒也乐得清闲,管你什么“好得很”,还是“好个屁”,这和我什么相干?忙着画自己的画吧。只要别来揪我辫子,就是好得很。那时,经常有特大喜讯传来,就是毛主席发表了新的最高指示,不管是白天黑夜,只要最新指示一来,大家都要上街游行庆祝。经常半夜,睡得正香,脸盆敲起来了,当当响。居委会也实在太穷,没有锣鼓,只好拿个破脸盆敲。傅小石晚上画画睡得晚,一上床就呼呼大睡,赖在床上不愿起来,居委会主任扯着嗓子满院喊,傅小石装作没听见,王汝瑜没办法,只好代表他去。
到1968年,周恩来和中央文革小组出面,把江苏的两派和军队三支两军代表招到北京谈话,促成了江苏两派联合,成立了革命委员会。革委会一帮头头急于邀功以示忠诚,“抓革命,促生产”,傅小石的逍遥派当不成了,和一批“牛鬼蛇神”一道被发配到丹阳练湖农场劳动。
作家章品镇恰好和傅小石分在一块。章品镇回忆:
这时,“牛鬼蛇神”的队伍日益膨胀,批斗之余化废为利,为“革命群众”增补斗争热量的重担也落在我们的身上,上镇采购,肩挑船运。当时每人都有个袖套上书罪名,一进镇头就有一群孩子前呼后拥凑过来辨认。见到“走资派”、“叛徒”、“特务”,司空见惯,掉头而去。突然见到个新花样,什么“小爬虫”、“变色龙”之类,则一个个把头伸到臂膀边仔细看个明白,簇拥呼应不肯离去。我们的脸皮早就磨得厚如鞋底,咬紧牙关旁若无人径自走路。所好镇子不大,闹剧很快就能闭幕。
在这支劳动队伍中,我可能是体质最差的一个。小石在劳动时乐于助人,我就在这段时间体验到。他那时是火头军并兼理厨房杂务,滴水成冰的冬夜,四、五点钟就得爬起来,晚饭后总要摸索到10点以后才能上床。他身处阴阳之间,其他的事本可以不管,但每天他估计我们要回来了,就不时走到后门口瞟一瞟,一见我们蹒跚而来,马上放下自己手上事跑来帮助卸货,有时让我坐下来喘一口气,而从不说一句话。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行船上镇运货。三个人,吴君琪善于摇橹,另一位记不起是谁了,与我背纤。船装满刚离镇,突然下起鹅毛大雪来,不一会就到了“黑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的地步。我们一橹两纤,咬紧牙关顶风负雪,在白茫茫一片混沌之中挣扎。河面的水,借了风力推推挤挤地顶着船头不让走,风也塞住我们的喉咙,不让喘一口气。这条河又特别,每隔十几二十步就有棵不成材的树,而且是卡在河坡上的。因此不但没有了纤道,背纤人遇树还得滑到岸下去,绕过树再手脚并用地爬到岸上。河坡上多的是碎砖、树爪,滑下、爬上,指甲爬出了血花,冬衣里拉出了棉絮。恰好又是逆风,行动一慢不进则退,力量全压在老吴的橹把上。滑、跌、滚、爬,寸步难行。“世上三样苦,打铁、背纤、磨豆腐”,我总算稍稍尝到其中一苦的味道。终于挣扎到住地,气如游丝还可还阳,至于身上,外则雪水已浸入内衣;内则浑身大汗,汗水雪水一片片混合,汗水也就成了冰水。也许是小石去报告了,“革命群众”中的包之风和徐某匆匆赶来(这两位都已过早地去世,看不到我对她们善意的感谢了),忙抱了柴禾到一间空房里生起旺旺的火,叫我们脱下衣服烤火,说是不脱衣服烤,潮气内侵要生病的。等到烤干了衣服,烤热了身体,我穿的暖暖的出房,她们歪歪嘴巴示意我去睡觉。我注意到小石还在代我们卸货。雪还在下,他的冬衣也会湿透,我竟没能战胜自私,自顾自钻到被窝里去了。
傅小石的吃苦耐劳和乐于助人在农场逐渐得到大家认可,他的一位曾一同劳动过的老师对章品镇说:我如果有个女儿,一定把她嫁给傅小石这个右派。不但有才,心地善良,还能吃苦,这样的青年难找。张牙舞爪的造反派谁敢嫁?
傅小石已经逐渐习惯了农场的劳动生活,心想:看样子这辈子像父亲那样当大画家是没指望了,好好劳动吧。当然,长时间不画,心和手都发痒,这时就在厨房拿个烧火棍在地上画。画人物肖像,画劳动场面,悠然自得。谁能想到,这年年底,又来了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要说服城里干部和其他人,把自己初中、高中、大学毕业的子女送到乡下去,来一个动员,各地农村的同志应当欢迎他们去。”老人家挥手指方向,知识青年齐响应。这次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比五十年代更有声势,大标语刷上了墙,“我们也有两只手,不在城市吃闲饭。”“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南京市的掌权人物干脆趁机把一些市民也大批下放。大部分是小商小贩,个体户,加上一些所谓的“社会危险分子”,监管对象。这才有了后来的“十万下放户”之说,这部分人后来在农村吃尽了苦头,比下放知青还惨。傅小石也在下放之列,省文联的掌权者通知他,卷铺盖离开农场,回南京去准备下放农村。
见到丈夫从农场回来,王汝瑜很是高兴,但一听说要被下放,心顿时凉了半截。1958年的下放,王汝瑜是争着抢着去的,可是这一次,王汝瑜却从心眼里一百个不愿意,当年的那股革命热情早已被现实击碎,在一次次迷惘和失望中丧失。她关起门来对小石说:“广阔天地不假,却是无所作为,农村有些地方穷的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穿,还叫城里人下去跟他们争饭吃。”小石知道农村的苦,叹口气说:“都是受我连累,我跟上面头头说说,非要下放,就我一个人下放,你们娘俩吃不了那个苦。”王汝瑜说:“怕是说不通。”她上街买了煤油灯、萝卜干等,做好了一起下放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