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在恍惚与睡梦之间还保留着那时的另一支歌曲,恐怕眼下已经失传了,因为它的旋律只是代代传唱,没有人把它记录下来。这就是《这叫曙光之歌》。天亮之前,一群孩子跑遍各条街巷,唤醒那些应该清早起来干活的摘葡萄工。也许有几个“唤醒人”仍然在世,还记得歌词和音乐。那美妙的歌声,既带宗教色彩,又带世俗情调,来自一个遥远的时代。在摘葡萄时节歌声常常在深夜里把我唤醒,而后我又睡着了。
一年中的其余时间,由两个更夫手执木棍提着灯笼,为我们催眠:一个呼叫“赞美上帝”,另一个应答“永远赞美”。第一个人接着又说:“十一点了,打更的。”或者,有时兴奋地喊“阴天了”,还有时候(真是奇迹)“下雨了!”。
卡兰达村有八个油坊。其中一个油磨是水力驱动的,其余的,仍像在罗马时代那样运转:一块锥形石头由马或骡子拉着,在另一扇石块上磨橄榄油。看起来一切都不会改变。同样的表情,同样的希望,父亲传给儿子,母亲传给女儿。难得听谁说起改进,它长久以来总随浮云飘忽而过。
死亡,信仰,性
每个星期五的早晨,有十几个上年纪的男人和女人靠着教堂的墙坐在我家门前对面。他们都一贫如洗。一个佣人会出去给他们每人一块面包,他们恭敬地吻着面包,此外还给他们每人一个十生太伏的硬币,这种施舍比起村里其他富人“每人一生太伏”的施舍要慷慨些。
在卡兰达,我和死亡有了第一次接触,死亡连同一种深深的信仰以及性本能的觉醒构成了我的青春活力。一天,我和父亲路过一片橄榄园的时候,微风中传来一股甜腻腻、臭烘烘的气味。大约百米之外,一头死驴被残酷地啄食过,它正成为十几只秃鹫和几条狗的一席盛宴。那景象既吸引我又令我厌恶。那些秃鹫吃得特别饱,甚至都飞不动了。由于农民们相信腐肉可肥沃土壤,故从来不掩埋动物。我被这幅景象迷住了,我在猜测着,不知那堆腐肉的奥秘是什么。父亲拽住我的胳膊,带我离开了那里。
还有一次,我家的羊倌在与别人的争斗中背上挨了一刀,死了。那时所有的男人腰间都插着短刀。
在公墓的灵堂里,村里的医生和他的助手为死者作尸体解剖。这个助手还兼干理发师的职业。到场的还有四五个人,都是医生的朋友。我也溜了进去。·
装烧酒的瓶子从一只手传到另一只手,我也贪婪地大喝起来,想以此壮胆,因为当我听到锯子锯开头颅的吱吱声和肋骨一根根断裂的劈啪声,我难以保持镇静了。我烂醉如泥,他们不得不送'我回家。父亲因我酗酒兼有“虐待狂”倾向,狠狠地惩罚了我。
在本村人的葬礼上,棺材先开着,棺盖摆在教堂门前。神父们祈祷吟诵着,一位副主教在裹尸布掀起后的片刻,绕着肮脏的灵台洒几滴圣水,并把一小铲灰撒在死者的胸口上(在《呼啸山庄》的最后一个场景,我安排了缅怀过去的这种仪式)。大钟为死者敲响。男人们抬起棺材,要走着把它送到离村子百米之外的墓地里。这时传来了死者母亲的哭声:“啊呀!我的儿啊!你抛下我走了,我多孤单呀!我再也见不到你了!”死者的姐妹,家里其他女人,有时甚至是邻居的大妈大嫂们、朋友们,也和着母亲的哭嚎,形成了一场哭丧妇的大合唱。
死亡就像中世纪一样,让人感到它的存在并构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信仰也是如此,我们深深地置于罗马天主教的影响之中,无论何时,对任何教义都不能产生怀疑。我有一个当神父的叔叔,他十分英俊。我们叫他桑托斯叔叔。夏天,他教我拉丁语和法语,而我也帮他主持做弥撒。我还参加了卡门圣母的唱诗班。我们都是七八岁的孩子。我拉小提琴,一个朋友拉低音提琴,慈善学校的校长拉大提琴。我们和一些与我们年纪相仿的歌手一共演了二十多场。人们经常请我们去位于村口的卡门教派的修道院--而后它属于多明我派了。修道院是19世纪末由一个叫弗尔顿的人修建的,他是卡兰达镇人,是一位卡斯卡哈雷斯贵族妇女的丈夫。这对夫妇极为虔诚,从未误过任何一次做弥撒。后来,内战初期,那个修道院的多明我会修士全都被枪杀了。
卡兰达有两座教堂和七名神父,还有桑托斯叔叔。桑托斯叔叔在一次事故--他打猎时从山崖上跌了下去--之后,他让我父亲代他经管事务。
当时宗教无处不在,渗透到所有生活细节里。比如,我和扮作教民的姐妹们在谷仓里玩做弥撒的游戏。我有几件铝制的礼拜装饰物、一件白袍和一个十字褡。
卡兰达的奇迹
我们的信仰确实很盲目--至少在14岁之前--大家都相信在1640年出现的著名的卡兰达奇迹是真的。奇迹被归于比拉尔圣母的名下。这样称呼她是因为早在罗马统治时期,她在萨拉哥萨的一根柱子上向使徒圣地亚哥显灵。比拉尔圣母是西班牙的守护神,是西班牙两位大圣母之一。另一位当然是瓜达卢佩圣母,我自然而然地把她看作是低一等级的(她是墨西哥的守护神)。
这件事发生在1640年,一个叫米格尔·胡安·佩伊塞尔的卡兰达居民,他的一条腿被大车轮子轧了,不得不截掉。于是,这个令人同情的人天天往教堂跑,把手指浸入圣母长明灯的油里并用油擦他的残肢。一天夜里,圣母带着天使从天而降,天使们给他安了条新腿。
像所有的奇迹一样--不这样就算不上什么奇迹--这件事得到了当时大量的教士和医学权威的认证,并为不少肖像画和许多书籍提供了素材。这是一个美妙的奇迹,相形之下路尔德斯圣母的奇迹就显得平淡无奇了。一个人,“腿已坏死并埋掉了”,但又得到一条完好的腿!我父亲献给教区一座精美的耶稣受难像,是每逢复活节抬出来游行的那种雕像,内战期间无政府主义者把它烧了。
村里--在没有人怀疑历史的村里--据说连费利佩四世都亲自来吻过天使重新恩赐给他的那条腿。
你们别以为我夸大了不同的圣母之间的争执。在同一时期,萨拉哥萨一位神父布道时谈到路尔德斯圣母,他承认她的业绩却又指出这不能与比拉尔圣母的业绩相提并论。听众中有十几个法国妇女,她们是在萨拉哥萨几户显贵家中当家庭教师的。她们被这位神父的话激怒了,跑去找红衣主教索尔德维亚·罗梅罗抱怨(此人几年后被无政府主义者杀害),她们不能容忍这样贬低法兰西圣母的说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