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尔专心致志地翻阅着杂志。石田很感谢她终于听从了自己的建议：静静地待上一会儿。不知道她是否理解，“静谧”是他们俩之间最具日本味的东西。在这之前，他不得不应对克莱尔提出的五花八门的问题。这些问题都是关于他的国家，而且越问越具体，什么日本文学里的雪啦，日本人殉情自杀啦，神道教啦，还有日本的火车、火山岩、井伏鳟二、久雄太宰或是《浮世物语》……克莱尔的好奇心简直毫无止境。不过，对她已经读过那么多关于日本的书，石田倒是感到十分惊讶。他有时甚至无法回答克莱尔的问题，这个时候，他就会向她推荐一些自己青少年时期读过的书，书中的内容他早已淡忘，只记得当初阅读时的好奇与激情。总之，克莱尔的问题无所不包，她似乎早已在心中勾勒出一幅关于日本的浪漫图景，而且再也不会改变这种想法。于是，石田也日复一日、周复一周地帮克莱尔精心构筑、日益完善她心中的日本，就像帮她耐心地搭建一尊精致却荒诞的微雕模型。

克莱尔的言行不由得让石田想起了一则关于葡萄牙诗人佩索亚－－石田年轻时很喜欢的一位“诗坛怪杰”的逸事。记不得是在哪儿看到的了，诗人说自己有一套饰有日式花纹的瓷杯，并将之当作茶杯用。一天，有人介绍佩索亚认识了一位路过里斯本的知名日本学者，后者口中的日本让他大失所望。于是，佩索亚决定彻底忽略他的观点，继续凝视给他不竭的灵感源泉的东西－－那套宝贝瓷杯。石田也在等待这样的一刻：克莱尔的想法让所有与日本人有过接触的东方人感到目瞪口呆，那时她不禁会打起寒战，那感觉犹如一滴沁凉的水珠滑过裸露的脊背。

有时在晚上相聚时，几杯葡萄酒下肚之后，石田会向克莱尔讲述他童年的趣事。他提起小时候去金阁寺的事。那是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天空中飘起了雪花，“白雪落在树梢和屋顶上，就像是撒了一层薄霜”，刚说到这里，他便朗声大笑。他们的每句对话几乎都要被石田欢快的笑声打断，这小小的专断行为扰乱了克莱尔的思绪，让她稍稍有些不悦，像是要报复似的，她陷入了沉默与冥想之中，仿佛出神地凝视着一座幻想中的神庙，或是其他具有异域风情的、只属于她个人的场景。

日本萦绕在克莱尔的心际，没过多久，她的生活就变成了以日本为圆心的机械运动。在她看来，这个国度也可以被列入“幽闭之所”的名单：这座迷人的岛屿，有好几个世纪闭关锁国，营造自己的完美世界，阻止一切西方“毒素”的侵入，比如基督教、讲道、真诚和逻辑。她把日本想象成一座积雪的花园，洁白的雪地上还没有留下任何人的足迹。

克莱尔把杂志递到石田面前，向他展示一幅占据了两个整版的大照片：在东京的地铁车厢里，坐着的男男女女个个都睡着了。“您看呀，”她问，“他们虽然全睡着了，但合上眼睛之前，显然都刻意将自己的东西放好了。有的把包夹在两腿之间，有的把包带缠在手臂上，丝毫不敢放松警惕。那是怕丢东西的缘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