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
仿佛是一个不期而至的熟络朋友,连姓氏都不用报,对方必然知道是谁。克莱尔爱听男性说话的声音,几乎所有男人的声音她都喜欢。罗塞蒂嗓音低沉,让克莱尔一听便有听从的冲动。她打开房门,罗塞蒂微笑着站在外面,左手一只木头盒子,右手一板巧克力。
“象棋、巧克力、星期天。”他边说边走了进来。
罗塞蒂在长沙发上坐下,和上次的位置一样。对每一个被允许走进家门的客人,她都很清楚他们惯常的座位:门房和安托万喜欢站在门口说话,库尔图瓦太太偏爱蓝色扶手椅,勒博维兹先生青睐赭色扶手椅,小露西总坐在地毯上,露易丝则坐在长沙发靠墙的那头,现在罗塞蒂也选择了这种沙发,不过是靠窗的那头。
克莱尔进厨房准备咖啡,心里暗暗希望邻居不要跟来。厨房有好多天没收拾了:水池里堆满餐具,餐桌上黏糊糊的,地上撒着面包屑,垃圾桶周围还有深色的污渍。不整洁并不能影响克莱尔的生活,如果桌上沾了一滴果汁,或是橱子下面积了一团灰尘,她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好几天。趁咖啡机吐出黑色的胃液时,克莱尔回到客厅。保罗正凭窗远眺。
“为什么您不把窗帘拉上?您不介意被大家看到吗?”
克莱尔想把石田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重复给他听,但想想还是没说,她觉得和石田的那些对话应该永远保持私密。罗塞蒂没有坚持问下去,转身坐回自己的座位。
克莱尔回厨房端咖啡,他则打开棋盒,开始布子。克莱尔把咖啡倒进杯里,就像是把它注入梦中。这家伙在我家做什么呢?她暗自思忖。这个星期天的奇妙开场,让她联想起自己的上个星期天。
上个周日,她先是一个人在圣路易岛上边吃早餐边看文学杂志。然后去圣米歇尔影院看了场电影《蒂凡尼的早餐》,影片中,纽约的清晨让她陶醉。为了消磨剩下的时间,回家后她又去拜访了勒博维兹老先生。整整一天,她都被淡淡的忧郁包裹着,喉头发干发涩,思维缓钝。
“您还记得规则吧?”罗塞蒂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差不多。”她答道。她离他是如此之近,以致于能清晰地听到他的呼吸。他直直地冲着她看,这让她局促不安,只好把目光锁定在面前的棋子上,慌慌地说:“不管怎么说,咱们就只是随便玩玩吧?”
罗塞蒂怔了一下,克莱尔抬眼撞上了他的目光。在她看来,他的眼神充满绝望。
“那您是不是对什么事都随便玩玩呢?”他问道。
“您怎么会这样问呢?”克莱尔惊问道。
“我感觉,您对任何事情都很难较真。”罗塞蒂边说,边走了一步棋。
除了规则以外,克莱尔对国际象棋一窍不通。她记得落子之前必须要想好接下来几步怎么走,不过从来没有真正这么做过。同样,她玩勃洛特纸牌时从来不数手中有几张王牌,玩拉米牌时也不看其他人扔在桌上的牌。最终,她往往稀里糊涂就赢了,这把和她一起玩的人惹得很恼火。此刻,她拿起一个卒,贸贸然地向前走了两格。很快,罗塞蒂就发现她的棋艺实在不敢恭维,但他还是耐住性子继续奉陪,因为他是男人,男人开始了一局棋,就要下完它。
“我们看重的事情不一样。”克莱尔说。
罗塞蒂专注地盯着克莱尔,看得她脸都红了。他说:“我感觉,您的世界好像很简单。”
“谢谢。马可以向后走吗?”
“嗯,除了小卒,其他的子儿都能后退。”
“小卒子就是炮灰嘛。”一段沉默之后,她若有所思地问:“您刚才说……简单?”
克莱尔丢了很多子,棋盘上几乎只有罗塞蒂的部队了,对手的弱小让他觉得好笑。罗塞蒂接过话头:“对,我是从一些小习惯上感觉到的,它们都是您的标记,您生活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只想着自己的事。”他一边说,一边把王后挪了一步。
看着自己仅剩的最后一个马,克莱尔决定反击。她搞不懂罗塞蒂耍的是哪一出戏,这番咄咄逼人来得全无道理,他干吗想知道她是怎么生活的?干吗要这样评判她?一点都不礼貌,一点都不绅士。种种迹象都使人相信,他应该会觉得她难以忍受,她对人对事的漫不经心、拙劣的棋艺和随心所欲的个性都让他厌烦,可他却还在这里,就在她的家里。对克莱尔来说,尽管眼前这个家伙不值得信任,但既然平常很少有机会被人问及自己的生活,有个倾听对象,还是一吐为快好了。
“你说得对,我就是个喜欢依习惯行事的人。每天我都喜欢重复同样的事情,重拾同样的感想,重复同样的动作。我偏爱一动不动、没有声音的物品,它们的忠诚让我产生巨大的愉悦。我会花很长时间来凝视、沉思。有时我会坐在那里,就是您现在坐的位置,两眼盯着壁炉上面那个木球,然后就待着不动了。我每天都从同一扇窗观察相同的事物,在同一时间穿过相同的街道。我?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克莱尔说得很快,语气中透着颇有挑衅意味的坚定。她没有提到这种生活最阴郁的部分--烦恼,沉重得如同赋税一般的烦恼。她的思绪跳回棋盘,大声宣布道:“我把你的相吃了!”
“看着吧,我很快就能追回来。”就像和小孩子下棋一样,罗塞蒂牺牲了自己最喜欢的子,让对方小赢一下,好提高她的积极性。
克莱尔从棋局中尝到了甜头,高兴地吃起邻居带来的巧克力。现在她开始思考了,落子之前也会停上一会儿,不过,她还是不怎么在行,能做的只是努力保护自己阵营中硕果仅存的几个子儿而已。
“您那位日本邻居家的灯是关着的,”罗塞蒂说,“他度假去了?”
克莱尔低头凝视棋盘,好掩饰自己的不自在:“不清楚。他给我留了张字条,说是出去几天。我知道的就这么多。”
“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审讯”从上次中断的地方继续,罗塞蒂不容置喙的语气十分可怕,克莱尔感觉自己被他揪着衣领,身下就是万丈深渊,除了违心地对答,别无选择。
“很简单,就是在信箱前认识的,跟认识您的时候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