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该片的中心人物,影片的意义所在,依然是让-皮埃尔·莱奥。如果《初吻》的观众期待从他扮演的人物身上看到现代年轻人的影子,那么他们恐怕要失望了,因为让-皮埃尔之所以吸引我,是因为他身上散发出浪漫的气质和时间倒错感,他是属于十九世纪的年轻人。而我自己是个怀旧的人,我的一切灵感都基于对过往的追忆。我对现代的事物极不敏感,完全跟着感觉走。因此我的电影--尤其是《初吻》--总是充满了回忆,并且努力唤起观众对年轻时代的记忆。
当电影拍完时,我发现它们总是比我预想的更为忧伤。无一例外。我本想把《初吻》拍得滑稽搞笑。刚开始拍电影时,我认为生活中的事可以分为滑稽的事和忧伤的事,于是我把它们都放入我的电影。后来我尝试着从忧伤的事直接跳跃到滑稽的事。而拍摄《初吻》时,我突然发现把同一件事表现得既滑稽又忧伤,这才是最有趣的。
我把《初吻》这部作品献给了亨利·朗格卢瓦(HenriLanglois),因为在该片拍摄期间正好发生了所谓的“电影资料馆事件”,法国政府企图掌控朗格卢瓦历时三十年搜集起来的电影资源。1968年2月5日,《初吻》开拍,2月9日,我到达摄影棚时迟到了两个小时,因为我刚刚参加完法国电影资料馆委员会(Conseild'AdministrationdelaCinémathèqueFran?aise)的会议。经过政府投票,会议决定免去亨利·朗格卢瓦的职务,由“官方”候选人皮埃尔·巴尔班(PierreBarbin)接任。从那天起,我在生活中扮演着电影人和战斗者的双重角色,拍摄间隙,我打电话,报告国外电台,和朋友们一起创立“保卫电影资料馆委员会”,甚至错过了工作样片的放映。我们剧组喊出了这样的口号:“如果《初吻》是一部优秀的电影,这要归功于朗格卢瓦;如果这是一部糟糕的电影,那要归咎于皮埃尔·巴尔班!”
后来,亨利·朗格卢瓦恢复原职,《初吻》也正式杀青,影片的首映式顺理成章地在电影资料馆举行。放映结束,朗格卢瓦对我说:“这次要尽快拍摄续集,我还想看到这对小两口儿,希望看到他们喜结连理的那一刻。”
于是,在《野孩子》(L'Enfantsauvage)拍摄期间,我就开始为《婚姻生活》(Domicileconjugal)收集资料。后来,我又请克劳德·德·吉夫雷和贝尔纳·勒翁与我一起设计故事结构,我们借鉴了一些反映夫妻生活的美国喜剧片,如莱奥·麦凯里(LeoMcCarey)和乔治·丘克(GeorgeCukor)的喜剧,我们还受到了刘别谦(Lubitsch)--他在构思引人发笑的家庭事件方面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的影响。不过,所有这些最后自然都要经过法式精神的加工。我记得自己在拍摄《婚姻生活》时对安托万·多尼尔相当严厉,总是用挑剔的目光看待他,就像《柔肤》(Lapeaudouce)中的皮埃尔·拉什内。这很可能因为《婚姻生活》向观众展示的不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个成人,而我对成人不如对少年那样温柔,尽管皮埃尔·拉什内与安托万·多尼尔长得如同亲兄弟。有些法国影评家认为《婚姻生活》中的安托万·多尼尔被染上了资产阶级色彩。我想我已借助影片对该异议作了回应。影片开始,当在S.O.S急救站工作的一位老朋友重新见到安托万时,安托万正在院子里为花朵染色,得知安托万娶了一位年轻的小提琴家,那位老朋友问他:“其实你一直爱着有教养的女孩,那些资产阶级小女人,对吧?”安托万回答:“我从来没有问过自己诸如此类的问题。我爱父母和蔼的女孩,我爱别人的父母。”
安托万·多尼尔像孤儿一样在生活中前行,寻找着替代家庭。不幸的是,一旦找到,他又想出走,因为他始终保持着离家出走的习惯。多尼尔不会公开反对社会,因为这一点,他不是革命者,但他行走在社会的边缘,对社会充满了怀疑,他努力想让他爱的人,他敬佩的人接纳他,因为他真诚地爱着他们。安托万·多尼尔不是所谓的榜样式人物,他有他的魅力,而且会滥用这种魅力,他常常说谎,他需要得到比他付出的爱更多的爱。他不是一般意义上的人,他是一个特别的人。安托万·多尼尔热爱生活,但他更希望自己不再是孩子,换句话说,他希望自己不再是受人支配而不能发表意见的人,被冷落一旁的人,被遗忘或被残酷抛弃的人。
我在哪里找到了安托万·多尼尔这个名字?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由衷地认为是自己想出了这个名字,直到有一天,我才发现自己只是借用了让·雷诺阿的秘书吉奈特·多尼尔的名字!
是让·雷诺阿告诉我,扮演人物的演员比人物本身更重要。换句话说,必须牺牲抽象的形象以获得具体的形象。所以,如果说安托万·多尼尔从拍摄《四百击》的第一天起就远离我而靠近让-皮埃尔,这不足为奇。
当一部电影经过几个月的拍摄正式杀青时,摄影师会给制片人打电话,询问他能否把最后未被使用的胶片处理掉,因为那些缠绕在金属轴上的“重拍”或“未用剪除”的胶片带堵塞了胶片库。对于我的大部分电影,我都会轻松地同意他们把胶片处理掉,而对于多尼尔系列,我却迟迟下不了决心,因为我觉得比起那些拍摄成人演员的胶片,这些胶片更加珍贵,因为它们是献给让-皮埃尔·莱奥的,它们把处于身体发育不同阶段的让-皮埃尔记录了下来。
我几乎什么都说了,可事实上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想补充一点,在我看来,让-皮埃尔·莱奥是他同代人中是最优秀的演员,而且请不要忘记:对让·皮埃尔来说,安托万·多尼尔只是他饰演的众多人物中的一个,只是他手上的一根手指,只是他所穿衣服中的一件,只是他童年小伙伴中的一个。
(1971年2月,《安托万·多尼尔的遭遇》序,法兰西信使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