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消失在拉乔塔的火车上
爱开玩笑的意大利人艾尼奥·弗拉亚诺(EnnioFlaianno)把电影描绘成一条宽3.5厘米,长2公里,以每2秒1米的速度不断闪现的长带。
由于电影连绵不断地展开,我们可以把它比作一首在音乐厅里演奏的乐曲,除此之外,我们无法用其他任何事物比喻它,尤其不能把欣赏电影与参观博物馆或阅读书本相提并论。
希区柯克把电影比作火车上的旅程。说实话,他的这个比喻大概是最贴切的。一幕幕场景如一节节车厢,彼此相连,故事在其轨道上行进,旅客待在车上,任由它载着自己从起点驶向终点,内心涌起的一次次激动的潮水如同车窗外闪过的一幅幅美景。
编剧在旅馆房间里构思剧本时,执意认为女主角周一离开丈夫,周三回到情人身边。事实上,对观众来说,她从一个男人辗转到另一个男人身边只用了七十秒(相当于30米长的胶片)。在一部电影中,情节的发展有先有后,有呈现的部分,也有叙述的部分。所有呈现的部分都是真实的,你无法让任何人相信银幕上的女人是凭借着想象把茶喝下去的:她把茶喝完了,这就是事实。
拍摄一部电影,意味着要在一年内做出一些决定,这些决定涉及剧本、台词、简练手法、演员、拍摄场地、灯光、画面大小、时长、接片,甚至胶片校正。决定是否明智,是否合乎逻辑,是否协调一致往往影响到影片的质量。这份工作的美就在于它的虚伪,因为导演总是给观众这样一种印象:他只是记录下美妙绝伦的风景,演技精湛的演员和扣人心弦的情节,仿佛如此多令人惊叹的事物并没有经过他的加工。一切都是他精挑细选的结果,可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就是我看到的”,多么虚伪,但这种虚伪又不可或缺。
拍一部电影,就是展现一位五点走出家门的侯爵夫人,就是虚构一个故事,就是选取世界的某一部分而有意遗忘其余一切,就是愿意被人看作愚蠢、幼稚或浅薄的人,就是同意被同代人品头论足。想把一切都放入一部电影(大杂烩原则)或者什么也不表现(先锋派原则),就是用含混不清的意图来唬人,使观众无法对影片作出判断。当影片的拍摄渐臻完美,将会诞生一部杰作,即一部找到了最终形式的电影,一件神秘而难以理解的物品。作品越不完美,导演的意图就越清晰,作品可能更震撼人心或感人肺腑。电影因其缺陷而得以呼吸,杰作则让人感到窒息。让·雷诺阿通过他拍摄的三十七部电影留给人们这样的印象:他一贯地避免杰作的产生,而爱森斯坦一生都在追求杰作。
作家借助文章传递思想,通过演说组织情绪。今天,很多人认为电影应该更像文章而不是演说。我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我依然是驾驭电影的支持者。飞机着陆时,空姐对乘客说:“在飞机停稳前,请不要解开你们的安全带”;她的话音刚落,我们就听到安全带纷纷解开的声音。为什么?因为空姐不会准确表达自己的意思,她在不恰当的时刻说了一句没有组织好的话。
很多导演不停地抱怨,他们提起制片人、发行商、影院经理和影评家如同提到敌人,而同时,他们又表达出对观众的无限爱意与情谊。在我看来,这种态度是不对的,是低俗的。导演要征服或说服的对手,正是观众,我们向他们索取的,不是意见,而是钱。我们应该像优秀的职业妓女那样,为嫖客营造爱的幻觉,让他们满意,给他们安慰,但拒绝吻他们。
如果影片中主角的最后一句台词是“故事结束了,我感到一缕幸福,一丝忧伤”,那么观众起身离去时,会想:“他很忧伤”。如果我们调换“幸福”与“忧伤”这两个词的位置:“……我感到一丝忧伤,一缕幸福”,那么观众走出影院时会被幸福感围绕,沉浸在赫赫有名的大团圆结局之中,而这种拯救电影达七十年之久的大团圆如今似乎有可能把电影毁掉。好吧,我得出一个结论:电影使我痛苦,亦使我幸福。
1972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