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可忘,不可忘
文/李岷
树枝密织、交错纵横的林间,一只蜘蛛以它头脑中构想的逻辑与路线奋力织网,有可能半空垂悬,有可能趴附于树干。这时,一滴来路不明的树脂自上而下悠然滴落,其方向、速度、力度恰好将蜘蛛黏住、继而逐渐凝固,最终完美包裹。
千万年后,有幸得见它的人们边把玩,边忍不住赞叹:好漂亮的一枚琥珀。偶尔会有人代入式地幻想蜘蛛在那一刻遭遇的茫然与恐惧,叹其无辜、渺小与无措无助,但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更没有人去计较被网住的蜘蛛身后留下的那一张张未竟之网。
什么都不值一提,最伟大的是时间。因其无尽的永恒、因其绝杀式的偶然。
过去的数年,当《中国企业家》的同仁一次次去展示与解剖商界那一枚枚琥珀,试图去搅动蜘蛛的凝固,让其面对我们这群陌生后生、让其张口说点前琥珀往事、后琥珀生活,我们意识到:这个过程动人、却也残忍。
为什么一定要去打扰哀牢山中的褚时健、常州江边的戴国芳?他们已准备以抱病之躯,安度劫后余生的晚年。就算他们内心或有不平与起伏,明了自己曾经的过失,甚至洞悉那滴树脂中复杂的真相与隐情,但,媒体却再掀波澜,有多大必要?
就每个个体而言,一定要去对什么念念不忘是无益的。一切皆可忘。特别是这些内心强大(至少曾经强悍)的人,在经历过人生的大跌宕后,更不乐于以对媒体喋喋不休的方式去解释、去申辩、去述说。
在此,要向那些已卸下商界与公众头衔,却遭到我们多次追访、有的最终接受我们访问的商界老人道个谢。你们,一如我们的读者知道,我们记录你们的故事,不只是想为你们的命运备忘,更是为时代备忘。你们的私标本,有着公意义。
"时代"里的元素丰富,从宏观层面的政经环境、体制困局,到微观层面的公司治理、模式特点,皆是这个转型中的商业时代的因子。就像闪电可以在瞬间撕破天幕,这些在遽然中迎来转折的企业家命运,无不以戏剧性方式折射出它们所在的时代面目。《中国企业家》有一个自诩:我们连续的出版,就是一部现代条件下的"货殖列传"。相信以"劫后"视角来组织的这一系列"货殖列传",比市面上流行的诸多财富发家史--于人性层面,会更加饱满而酣畅;于时代寓言层面,会更加意味深长。
我自己,曾接触过书中的几位"劫后"企业家。我的感觉是,对昔日是非,他们尚有隐痛,但已基本放下,哪怕老之将至已至,也绝不仅活在往事中。"企业家",真是人类社会中一种独特的物种,敏感又强悍,现实又自我。反过来的问题是,社会怎么面对这一群遭过"劫"的人?他们创造过巨大的财富又自毁长城,他们曾有那么可贵的超越庸常的精神但的确又曾跋扈到令人可恨,他们强行试探制度的底线,说不好是规则的践踏者该受罚还是新世界的探索者该授勋……我不太相信,中国社会发展到现在,还徘徊在"成王败寇"的思维框架中。无论如何,作为媒体,我们不仅要与最终成功者、登堂入室者对话,我们还应与中途掉队或弃跑的人们谈一谈。他们是时代的暗疾,是世界的影子,是我们的过去。
而我们很可能已忘了过去,飞速奔向未来--这的确是我们始终擅长干的事儿。但要记得:过去中埋伏着未来、诱发着未来。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在他《笑忘书》的自述中写:"人们总在叫嚷着要创造出一个更为美好的未来。错了,未来对任何人而言乃是毫无利益所系,全然冷漠的一个虚空。过去则溢满了生活,急不可待地要激怒我们,挑衅并且侮辱我们,惹得我们意欲销毁或者篡改之。人们想成为未来主宰的唯一原因就是企图更改过去。"
看看这些企业家之劫,以及他们劫后的命运,是不是在激怒、挑衅并且侮辱今日之你我呢?而我们不准备将其销毁或者篡改之。
(作者系《中国企业家》执行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