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霹雳中奔跑(2)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其时,对于父亲所能遭遇的凶险我是没有办法体察的,我甚至不能想象。

我只从母亲望眼欲穿的等待中感受父亲所经历的凶险。到黄昏来临的时刻,家里有男人下矿井的女人们,会在路边等待她们的男人归来。母亲牵着我的手,我站在那些女人的中间,看着那些女人手搭凉棚急切地等待着自己的男人。准时出现在大路尽头的男人让女人领受到她们洋溢在内心的幸福,不能按时归家的男人就把女人的心魂带走。随着黄昏夕阳的消隐,她们内心就深陷黑暗,苍凉一片。我感受过母亲的欢乐,也感受过母亲的焦虑;感受过她的幸福,也感受过她的悲戚。那时候我明白,母亲的欢乐和幸福是我人生全部的欢乐和幸福,而母亲的忧伤和悲戚也是我人生全部的忧伤和悲戚。

习惯了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黑色,因为矿井净水的短缺,父亲经常不洗澡就会回家。他的面孔和手臂是黑的,衣服也是黑的。只要他的动作幅度大的时候就会有煤屑落下来。记得我最初看见父亲的黑是害怕的,甚至是嫌恶的,但是等我看见白的时候,我才意识到,白比黑更令我畏惧。黑对于我的意义,则是日常的,平安的,吉祥的。

看到父亲归来时携带的白,我本能地感觉到惊恐,因为我听到母亲在猝然之间爆发的哭声,母亲的哭声尖厉,嘹亮响彻。母亲扔开我不顾一切扑向父亲,在道路的尽头我看见父亲,他的一条腿和一条手臂是白色的,他的打着厚厚的石膏的腿和手臂缠满了白色的绷带。伤和残,在矿区是家常便饭,没有什么新鲜的。父亲单手拄着拐杖,被一个男人搀扶着站立在道路的尽头。他的神情安静,用那只完好的手抚着伏在他身上哭泣的母亲的背。

离开矿井多年的母亲是在那个时候又开始下矿井的。

有人招家属女工下矿井,布告贴在街道办事处的门口。母亲看见了,回家就跟父亲说要报名下矿井。父亲那时坐在院子里晒太阳。他把拐杖放在身边,那条打满石膏的腿被他斜放在地上,父亲的一只脚肿胀硕大如赭色的石头,父亲平静地接受了母亲下矿井的想法。

母亲把领到的工装穿在身上,对着梳妆镜看。工装肥大,把母亲的整个身体罩起来。粗布上衣、裤子、藤制的安全帽、胶靴,母亲把它们全部披挂在身上,长久地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我想母亲内心是犹豫的,我看见母亲长久地站在镜子前,院子里是坐在阳光下的父亲,我站在母亲的身后,我注视着母亲的神情,我感觉到母亲的犹豫和忧虑。  

即使是在矿区,也很少有女人愿意下矿井。矿井之下迭出的险恶和丛生的灾难,使男人都望而生畏,更别提女人。但是母亲还是决定下矿井,因为父亲那时候因为身体的伤痛无法继续工作。父亲不去工作,一家老小的生活就成问题。

我希望父亲能够阻拦母亲,让女人下矿井,等于把女人送入虎口。下到矿井的男人就等于两条腿的牲口,这是父亲说过的话。女人到了矿井无疑就是虎口中的食物,这是我想象的。我觉得父亲不能让母亲下矿井,为了他生为男人的骄傲和尊严他也不能答应。我那时把男人的骄傲或者尊严看得严重无比。我很希望父亲能像他所标榜的那样像个男人,希望他把母亲套在身上的工装脱下来扔掉,希望父亲反对母亲的决定,希望他们不惜为此争吵,或者打架。

但是父亲没有,他一直坐在院子里摆着他的一条伤腿晒太阳。

我的期待落空的时候,我对父亲充满蔑视,我觉得他要么冷漠自私,要么财迷心窍。表面上我没动声色,我安静如常,但是事实是,从那一刻开始,父亲的形象在我内心坍塌了。我觉得我可以不服从父亲,因为他的冷漠和自私,因为他的财迷心窍。

接下来的生活就发生了变化。每天早晨,父亲会早起给母亲做好饭,他看着母亲坐在灶前吃尽他端到面前的饭菜,又把装好下一顿饭菜的铝制饭盒放到母亲随身带着的工具包里。然后父亲目送母亲出门,看着她走上通往矿井的道路。父亲开始承担了家务的劳动,在他的腿脚能勉强活动的时候,他就开始洗衣做饭。不变的是我,到黄昏的时候我会被父亲领着走上高坎之上的道路,在路边迎候母亲。

禁止女人和未成年孩子从事采矿业是后来的事情,但在母亲下矿井的时候并没有什么人觉得不对。母亲和另外的三十二个女人组成了一个家属区,那些女人由一个有经验的老矿工带队。她们的工作是开采被国营大矿采过的剩余煤层。家属区和国营大矿任何一个区队一样,有各类工种,有采煤、掘进,有打眼、放炮,有开车、检修,母亲分到的工种是检修工。但是她每天必得和别的女人一起下矿井,去掌子面干活。

我迎住母亲的时候,看见她脸上和身上的炭黑很害怕。母亲要回家洗澡的原因是井口并没有供女人洗浴的地方,没有干净的水,也没有合适的浴室。水是用水泵从井下抽上来的污水,注到水池里经常不换,而洗澡堂的门窗都是坏的,男人在里边洗浴可以对付,女人却不行。也有女人在那里洗澡,但是母亲却不愿意。她情愿黑着脸和身体回家来洗,母亲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已经为她烧好了大桶的热水。热水蒸腾的水汽经常会把屋里的窗玻璃蒙住,我看不到母亲的形容,只能听到屋里水声的喧哗。

有女人被野车撞伤,是在母亲下矿井的四个月以后。一个喜欢唱晋剧被称为孔老二的女人,在收班的时候走在大巷里;她跟别的女人一样走在出井的路上,但是据母亲说,孔老二那时候在打瞌睡。她实在是困极了。瞌睡来临的时候,眼皮是死活抬不起来,有时候人走着就会睡着。有的人实在困倦得不行就会找一个地方睡去。孔老二没有往地上躺,她只是在路上一边走,一边打盹。野车从坡上挣脱缆绳飞速滑行,在矿井是很正常的事情,腿脚灵活身手敏捷的矿工躲开就是了。一群女人看见从坡上飞奔而下的野车,都四下躲避,大家都躲开了,母亲也躲开了,没有躲开的只有孔老二。她正醉酒一般眯着眼趔趄而行,狂奔的野车迎面撞到孔老二的时候她醒了,但是很快就是更深的昏迷。昏迷持续了两个小时,孔老二被家属女工们抬出矿井;从昏迷中醒来的孔老二不断地发出呻吟和哀号,女人们听到这呻吟和哀号也都放声号哭。

母亲是那次灾难的目击者。我看见母亲的时候也看见她脸上的恐惧。我和父亲等在道路的尽头,我们的身上披满白雪,白雪也覆盖了我们身后的道路和原野。母亲看见父亲和她的孩子们,身子一软就坐在地上,母亲不管不顾地放声恸哭。

但是第二天母亲还是早早起来,在吃过父亲做好的早饭之后,带上父亲做好的下一顿饭菜,步行四十分钟去矿井工作。母亲的胆量是在她下矿井以后练大的,慢慢地,母亲能够正视自己和同伴的鲜血了。在矿井之下,人被磕伤、碰伤、砸伤已经毫不稀奇。母亲那时候给我最深的记忆就是她在夏天黄昏的时候,穿着肥大的满是煤尘的工装,踩着因不合脚而略显空洞的胶靴,提着安全帽回家。母亲最先做的事情就是走到水瓮前,她用铜瓢从水瓮中舀起半瓢凉水,对准嘴狂饮而下。我在她身后都能听到那些水流被吞咽的时候轰响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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