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霹雳中奔跑(3)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我的孤僻个性可能就是在那个时候形成的。

不断寻找自己个性的源头,分析自己精神的历史,是我救助自己的方法之一。

因为生之迷惘,我作为人生而具有的渴望、欲求、性情曾经让我困惑,使我充满疑问,这也是我成长中必须面对的困境。我无法安心。我既不能心安,也不能安心。这是我曾经的状态。我后来明白,安心或者心安是人获得幸福感的标志,对幸福感的追寻是人生活的动力和归途。

但是我长久地盘桓在通往幸福感的道路上,我的身体和内心,我的知性和灵觉都沉陷在黑暗之中。这样的境况让我的精神备感艰辛,饱尝困苦。

一个人,对于世界而言是无足轻重的。他的沉陷和获救,沦落和上升对世界而言没有意义。

但是对那个活着的人而言,他的道路对他的生命具有绝对的意义。他的精神的疾苦和肉身的磨难一起构成生之障碍。他的沉陷和获救,他的沦落和上升,将成为检验幸福与不幸的重要尺度。

那时,生活在我看来是诡谲的,人生充满动荡,命运凶险莫测,而生命则脆弱易碎。

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一个人的时候经常感觉到精神巨大的重负,精神慰藉的缺失使我的内心哀伤,充满厌世情结。对父亲而言我是可笑的,他不喜欢我的性格,对我内心的欢乐和苦痛充满蔑视。在父亲看来人的精神的疾苦是自寻烦恼,和人真实的困苦和磨难比,我那些所谓的精神的疾苦一钱不值。父亲阻止我沉溺在个人精神困境的方式之一,就是没完没了地让我干活儿,他觉得只要我没有空闲就不会胡思乱想。而胡思乱想的结果,他也会让我看到,就是经常出现在街头的披头散发、满脸污垢、傻笑痴狂的那个精神失常的病少年。

在我迷惘而寂寞的少年时代,姐姐是唯一能带给我内心温暖的人。

姐姐梳着两条大长辫,她的辫子黑亮呈麻花状,拖到她的臀部。走路的时候,两条长辫就随着姐姐身体的运动起伏舞动,姐姐行走的姿态成了一道风景。

作为家里的男孩子,我一直觉得自己有保护姐姐的责任,有一次姐姐去街口的锅炉房打开水,我跟着,姐姐喜欢做什么事情都带着我。姐姐把暖水瓶对准水龙头灌水,烧锅炉的韩三拐正站在锅炉房的门口抽着他的长杆旱烟,他看见姐姐,脸上的皮肉就堆起坏笑。我听大人说韩三拐不是正经人,就对他保持着警惕。韩三拐光头,一辈子就烧他的锅炉,没有女人,也没有儿女。我不喜欢韩三拐的笑脸,觉得他的笑藏着下流的念头。我一直盯着韩三拐,看见身边的垃圾场有半块坏西瓜,就把半块西瓜抄在手里藏在背后,那是夏天。韩三拐瘸着腿,绕到姐姐的身后,他看着姐姐的辫子就伸手去摸,姐姐的辫子被韩三拐握在手里玩,他涎着脸怪笑。我没等韩拐子笑出声来,就把半块坏西瓜扣到他的头上。我拽起抱着暖水瓶的姐姐就跑,听到身后韩三拐在跳着脚骂。

姐姐也是挨过父亲烟斗敲击的,区别在于那是她唯一的一次。

母亲看到姐姐隆起来的肚子时,是在一个早晨。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灶前吃父亲做好的饭,她已经做好准备,在吃过饭以后就去工作。但是母亲看到了姐姐的肚子,那只端在母亲手上盛满黄色小米粥的白瓷碗被母亲狠狠砸在地上,母亲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

家人全愣住了,母亲果断而凶狠的出手只能证明一个事实,就是姐姐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母亲把姐姐从炕上揪起来,厉声呵斥她。她想知道的是,谁是使姐姐的肚子变大的那个人。

父亲终于把经常扔在我头上的烟斗砸到姐姐的头上,同时也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姐姐没有哭,她背转身脸朝墙,任凭父母亲的拳头和训斥暴雨一样倾泻在她身上。

父亲把一盘麻绳丢在姐姐的脚下,说:“你去死吧,老子丢不起人呢!”

姐姐没有看那盘丢在脚下的麻绳,她的脚踩过那盘麻绳,向屋外走去,身影在洞开的门前消失。母亲追出去,但是没有追到。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姐姐,到河边,到废弃的厂房,到堆满沙土砖石的工地,但是没有姐姐的身影。母亲担心姐姐是寻死了,但是等她在后半夜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姐姐放在桌上的一封信。那并不是遗书,那只是姐姐用来要求母亲理解的信件。

我想我能猜到姐姐的肚子是怎样变大的。

那时姐姐跟着街道一个女理发师学手艺。和姐姐的理发生涯同时开始的,是姐姐的恋爱史。

父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家里就剩了姐姐,我不去读书的时候也会留在家里。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个男人个子很高,也很瘦,他的长相还是英俊的。他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看姐姐,但这个男人姐姐并不喜欢。通常他们只是站在几米之外说话,姐姐说话的态度也不是多么热情。郑永贵来的时候,姐姐的态度就不一样。姐姐会跟他拥抱在一起,姐姐反身坐在郑永贵的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她会把自己的舌头伸到郑永贵的嘴里让他吸吮,他们两个就这样亲热着,时间会持续一个下午。

在父亲快要回家的时候,姐姐就结束自己的游戏,让郑永贵离开。

我配合姐姐进行着她的恋爱游戏,姐姐经常带我参加各种聚会,一起去礼堂看电影。我看见很多人的注意力并不在银幕上,在电影里的李玉和被日本宪兵严刑拷打的时候,观众席里的男女青年嗑着瓜子吃着糖果,悄悄说话。他们的脚下到处是吐出来的果核皮屑。姐姐经常把我安排在她和一个男青年之间,他们相互隔着我说话,我的在场使他们的表达半隐半现,暧昧含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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