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白天遇见黑暗,
他们中午摸索而行,
宛如在夜间。
——理查·赖特《黑孩子》
那年秋天我的朋友L来看我。夜晚我们散步到矿区的一座石桥上,石桥下涌动着被烟尘污染的黑色的河流,河边黑色的植物在夜晚散发出干草的气息,我们的头顶是星光微暗的夜空。
那时候我说我有一个梦想。我说我的梦想就是有一天生活在一个文明之城,那里天空蔚蓝,空气清新,那里日光和煦,草木葱茏。那里老人有儿童一样的笑脸,孩子有真实的快乐,在那里生存的人勤劳而幸福、安详而智慧,那里没有权力压迫,没有强者奴役,那里没有贫穷也没有困苦。
这些话我是背诵出来的,它不具备口语化的特质,但是对一个生活在矿区敏感而内向的孩子来说,语词和文字是可以信赖和值得亲近的事物。那时候我不像现在这样害怕被人看成知识分子,不像现在这样对词语和文字充满怀疑。因为我是一个在底层社会依靠苦役来维持生存的人。我愚钝,缺少见识,远离学院的教育和知识的塑造。我在地上行走的时候周围是高耸的井架、隆起的煤山和连绵的群峰。天上是沉积的浓重的烟尘,那些烟尘的颗粒会落到我的头发里,落到脸上,甚至飞到口腔,进入我的肺腑。我下到地腹中的时候周围是无限的黑暗,漫无际涯的寂静和没有尽头的劳役。我生存的境况让我对文字和语词怀有敬重之心,我对我所能获得的令我热爱的书籍充满感情,我把它们看成神性的物质。
那时候我欣赏一部名叫《黑孩儿》的书。那是被称为“美国黑人文学之父”的理查·赖特写的。现在,二十年之后,这部书就放在我的面前,它的装帧朴素,纸张普通,印在纸上的字也平凡如常,还有它的定价只有1块5毛钱。但是二十年前就是这部329页的小书打动了我。我是在远离矿区的城里一间狭小昏暗的书店里看到它的,当时它蒙满了灰尘,被弃在书店幽暗的角落里。我看到绿色的封面印着一个黑孩子的头像,那个孩子有一双明亮而忧郁的眼睛。在黑孩子的头颅之下是一座城市的剪影,是高楼的丛林。我看到它的扉页有一张照片:一个中年的黑人男子,在一个临窗的地方,坐在一张小木桌前用他的打字机在写作。他穿着黑色的西服,黑色的皮鞋和白色的袜子。照片印在纸上的质量并不好,图像模糊,但那个工作中的黑人的形象还是吸引了我。我还看到一段写在结尾的文字,那个叫理查·赖特的美国南方的黑人写着:
生活是可以过得有尊严的,别人的人格不应受到侮辱。人们应该可以毫无畏惧或羞愧地去与另一些人正面相视,而且,如果他们在地球上过日子走运的话,由于他们曾在星空下进行过斗争,忍受过痛苦,他们可能会获得某种补偿。
这段文字和那张照片成为我热爱这部小书的理由。我买下了它,这部书成为我内心的秘密和宝藏。我把我喜欢的那段话用钢笔抄写在一个蓝色日记本的扉页上。那个日记本被我放在一个隐秘的地方可以早晚看到,它是我少年时代在人世聆听和倾诉的工具。
L说:你说的梦想我知道,它是美国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在1964年的梦想。马丁·路德·金在华盛顿的林肯广场,面对着跟随他游行而至的千百万民众念诵他的梦想。
马丁·路德·金说:给予所有的人以生存、自由和追求幸福的不可剥夺的权利。给予我们宝贵的自由和正义的保障。我们现在并不满足,我们将来也并不满足,除非正义和公正犹如江海之波涛,汹涌澎湃,滚滚而来。
马丁·路德·金说:我有一个梦想,有一天这个国家会站起来,讲出这个真理——我们相信人类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这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我知道马丁·路德·金是一个伟大的人,他把自己献给了非凡的梦想,他因为自己的梦想被刺身亡。如果我胆敢把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作为我的梦想,会受人嗤笑,遭人轻蔑。我不敢,因为我是一个胆怯、卑微、渺小、愚钝而平凡的人。我的生活封闭而灵性蒙昧。而且我的皮肤是黄不是黑,我没有黑人作为一个种族被歧视被欺凌被侮辱的苦痛。
但是我依然把马丁·路德·金的梦想看成是我的梦想,因为我想,我们的梦想来自一个共同的黑暗的处境,区别只是马丁·路德·金对黑暗的体察是来自人类的种族迫害,我对黑暗的痛彻体验不是来自皮肤而是来自生存的真相和实况。
我对L说,1964年,这个梦想是马丁·路德·金的梦想;但现在,它是我的梦想。
我对着天地对着星光和河流念出我的梦想。我知道它就住在我的身体里,在我的血液和心念里,我能够真切地感知到它的存在,能感觉到它的形状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