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L刚刚从城郊的看守所出来。
他在矿区一幢建在废墟之上的上下层的石头房里找到我,我看到他的形容枯槁,神情晦暗。
在进看守所以前L是一所市立会计学校的学生,他留着黑亮干净的披肩长发,因为长期爱好足球,他的身体结实、挺拔而矫健。因为天性聪慧,他的气质潇洒、飘逸。他的理想是要做一个肯尼迪那样的政治家,他在中学时代热爱国际政治。我也见过他的一个日记本,热爱隐秘的书写是我们少年时代共同的爱好。我看到他在日记本的扉页上书写的是美国作家杰克·伦敦的一段话:
让我在热血沸腾中度此一生,
让我在醇酒般的幻梦里醉沉,
莫使我眼见这泥塑的肉身,
终以空虚的躯壳毁于泥尘。
矿区中学靠近河边,几幢灰色的平房,一个操场,两个木制的布满裂纹的篮球架,一片长满枯草的空地。河床干涸,河边堆满乱石,从河床穿过的风会把河岸腐败的腥气送到我们的教室。在中学读书的时候,我和L是很好的朋友和伙伴,我们的性格和情趣迥异,他的性格外向,我的性格内倾,他的智力超群、反应敏锐,我是做事慢半拍的人。但我们的关系很好,我们互相欣赏,我们是那种能够互补和互益的伙伴和朋友。
上课的时候我们经常不听老师的讲课,我的书桌上经常摆着我喜欢看的闲书,《黑孩儿》、《鲁迅全集》、卢梭的《忏悔录》、雨果的《悲惨世界》、罗曼·罗兰的《约翰·克里斯朵夫》。这些书都是学校图书馆的,我设法跟图书馆的老师搞好关系,然后把书借出来。我看书的时候,L总是用一支铅笔勾勒着他热爱的政治明星的肖像。他经常画的肖像是戴高乐、丘吉尔、列宁和斯大林。
我们有一个化学老师,他是北京来的插队知青。那时候我们喜欢在露天广场看电影,有一部阿尔巴尼亚电影《勇敢的人》给我的印象很深,化学老师长得跟《勇敢的人》里边的那个挎着卡宾枪身穿黑色风衣的游击队员很像。他瘦削而修长,眼睛深陷而鼻粱挺拔,到冬天的时候他经常会穿一身米色的中山装,围一条银色的羊毛围巾,手臂间夹着几本书从宿舍到教室,他从操场优雅地穿过,给我们的感觉真是风流倜傥。
在代课的老师中,化学老师是唯一受我们欢迎的老师。他来上课大家就乐不可支。我们都很配合他讲课,不给他捣乱。他讲普通话,他的嗓音充满磁性,在一个充满晋北方言俚语的地方,他的声音和语调几乎有一种高贵的气质。他讲课的时候风趣幽默轻松,他从不批评我们,看大家上化学课犯困,他就会用粉笔为我们在黑板上画领袖的肖像逗我们开心。戴高乐、丘吉尔、列宁、斯大林,几笔就勾勒出来。化学老师让我们着迷。事实上他当时的命运是被流放的命运,他作为那一代知识青年中的一个,从北京迁徙流转到晋北矿区,但他的性格却乐观、开朗。我们很少看到化学老师有阴郁的时候。
L受化学老师的影响很深,他的模仿能力极强,他爱化学老师,就喜欢模仿化学老师。他的聪明使他的模仿富有成果。很快我们就看到从L笔下诞生的领袖肖像。因为爱好国际政治,L崇拜戴高乐和丘吉尔,列宁和斯大林也是他崇拜的。他是在苏联十月革命的历史解密之后才知道斯大林不应该在热爱和崇拜之列。但那时在一个封闭的矿区,一个生性自由活泼的中学生,他不管也不懂那些真正在权力峰巅之上的人在现实中是什么样的人。我也不懂,我们的热爱和崇拜显得盲目,但似乎情有可原。
L上课的时候就用铅笔画那些伟人的肖像,数学老师背过身体在黑板上写字,等老师转过身的时候就发现他的涂鸦行为,当然也会发现我的偷看闲书行为。老师走下讲台,走到他的跟前,把他手中的肖像画拿在手里看都不看就撕得粉碎,然后又会走到我的面前。虽然我在老师走近之前,已经把书藏到了书桌里,老师还是把书拿走了,放到他的书桌上继续讲课。
我们都不太在意老师的态度,我没书可看,就望着窗外胡思乱想,但是他要再画的时候就会被老师赶出教室。赶出教室他也不在乎。下课的时候他的身边就围起同学,他酷肖地模仿在收音机里听到的宋世雄的声音解说中国女排的夺冠之战。他模仿的声音和语速把围着他的我们笑得肚子直抽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