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丽的清水(3)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现在我已经看见过各种各样的浴室,就像我看见过各种各样的矿区,各种各样的乡村和各种各样的城市。现在我的记者职业使我八方穿行四海漫游。我见过最凋敝的乡间最简陋的浴室,也见过最繁华的城市最奢华的浴室。1862年,法国画家奥古斯特·安格尔绘有一幅油画《土耳其浴室》。这幅直径110厘米的油画中是一群不同姿态的浴女,她们的神态美丽而优雅。这幅藏在卢浮宫的油画是我在北京美术馆看到的。在那幅被称为有“东方阿拉伯情调”的经典画作面前,我伫立很久。

有人把“土耳其浴室”这个名字搬到一个城市的洗浴中心。在我开始写作这些文字之前,我就坐在一个名叫“土耳其浴室”的桑拿室里。桑拿室被装饰成一个原始风格的洞穴,镶嵌着彩色卵石的墙壁蒸腾着炙热的水汽,陶瓷的洞顶悬吊着各种光线温暖的彩灯,绿白交织的光滑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光影。我坐在木制的长椅上,从蒸汽房可以看到外边的浴池,清澈碧绿的水在池中荡漾,玻璃穹顶之上有星光照进来。这是一个皇家园林式的洗浴中心,配有将军套房、VIP套房、豪华套房、情侣套房。来这里洗浴的人可以按照自己支付账单的能力享受他所需要的任何服务,这样的洗浴中心已经遍布中国的城乡。

我觉得浴室里有我们的生活,浴室是观察我们时代和生活最好的镜像。

我是在认识了奢华的浴室之后再次认识矿工的浴室。

那种肮脏的、污秽的、破旧不堪的浴室。

在矿井附近经常会出现一些外来的女子,她们住在租来的石头房里。很多窑工们会在出井以后找寻她们。那些石头房里等待的窑工如同医院急诊室外候诊的人,一个完了再进去一个。是的,那是些出卖肉体的女人。那些没有家室的窑工们就是她们的常客。我知道那些女人,但是我从没有见到过她们。

那时候我正爱着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子,一个良家闺女。我每天下矿井的时候,会在路上遇见她,出矿井的时候也会在路上遇见她。那是我很想见的一个女孩子。梳着两条搭在肩头的麻花辫,面容白皙,眼睛闪亮,喜欢穿一件军绿的棉大衣。我走在路上的时候,她也是走在路上的。我们总会在某处相遇,然后交错而过。是的,我们还没能说过话,但是我知道我已经很爱她了,很长时间她的形容就住在我的心头上。

在那样的时刻,交班房里的浴室就令我难过。那样的一池水令我悲伤。我是多么渴望自己能被彻底地洗涤,能被温热地浸泡,我是多么渴望我身体阴冷的寒气能被一池热水驱散。但最后的结果是,我只能用毛巾蘸着水,把脸上和手上的炭黑擦掉。这是我能做的。我无法站到水里去,水池里的肮脏和污秽能使我愤怒狂乱。但我只能隐忍着,默默地离开。

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其实我是可以走近她跟她打招呼的。我能看得出来,她也是喜欢我的,因为在我们的目光相互对视的时候,她的眼睛格外地亮,而且有热力从她的眼睛里散发出来。我要是走到她面前,跟她攀谈,她应该是很愿意的。我们完全可以成为朋友。她很漂亮,但我也不丑陋。我想,我们可能是合适的两个人。但是我无法走到她的近前,我不能靠近。我没有办法消除我身上携带着的地下的阴寒气息和污秽水质弥漫的恶浊气息。我越是喜欢她,越是不能靠近她。我觉得她是需要英俊、洁净和红尘中的气息来匹配的。她需要的不应该是我的体内所携带的那些地下的阴冷气息和地上的污秽气息。

我隐忍着初生爱情的折磨。我对自己说,放放吧。对你来说,爱和情以及性是第二位的。

我觉得我还深陷在一种非人的状态里,我要先过上人的生活,然后再安顿我的爱和情以及性。

我想象中人的生活就是每天能洗到温暖而洁净的清水澡。

然而我们只有很少的时候,才能遇见一池好水。水汽蒸腾弥漫着,水清到一眼可以见底。遇见这样的水矿工们就欢叫,经常有年轻矿工抑制不住身心的欢乐在浴池里游泳,浴池的狭窄并不能使他们尽兴,但是沉下去浮上来的感觉还是令人沉迷。那时候我就觉得清水原来是美丽的,清澈的水环拥着肌肤的时候,仿佛是对肌肤的深深的慰藉。但是那样的一池好水对我们来说,经常是梦中的念想。

更多时候等待我们的就是半池肮脏污秽的水。

陈美良比我更不能忍受浴室的肮脏和污秽。

他是否因为经常跟雷管和炸药打交道,而使性情和脾气也一样变得火爆,不得而知。

总之他是火爆的。有一次我看见他在肮脏的浴室里裸着身子和人打架,那个人是负责浴室管理的,他们手指着对方的鼻子对骂。陈美良虽然以前是中学教师出身,但是他身量结实,体格健壮,而且用唐山普通话骂起人来也极为酣畅、凌厉。那个浴室的负责人骂不过陈美良就动手,他挥动拳头开打,这一招使陈美良正中下怀,他把手里的毛巾卷起来,冷不丁就反手勒住那人的脖颈,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就被光着身子摔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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