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硐室里有一张用铁管焊制的长椅,别的工友就用它当床睡觉。甚至有的工友可以在变压器上睡觉,循环放送着的电流使铁制的变压器很温暖,睡在上边也很舒服。但是变压器释放的电流产生的磁场对人体的辐射也是很恐惧的,它会直接杀死人体的红血球。还有的窑工是在地上睡觉的。脱掉窑衣就躺上去呼呼大睡。这些睡觉的方式都是我不能接受的。显而易见的是,它会给身体遗留下来各种无法治愈的职业性疾病。比如风湿性病痛,比如骨髓炎,比如白血病。长期在矿井里睡觉的人会面无血色,颜面晦暗。
我的硐室里死去过一个叫刘生的工友。他就是睡在那张铁椅上死去的。那是一种没有痛感的死法。除了下矿井做工,刘生还做着小本生意。冬天卖土豆,夏天卖西瓜。这是一个很有活力的中年人。他死的时候是在夏天,他从外地运来一车西瓜,白天卖西瓜,晚上下井做工。但是有一天他下井,睡在那张铁椅上就没再醒来。接班的工友发现的时候,刘生已经断了气。
我无法说清楚他的死因。我能说清楚的就是自己的决心。
不能让身体有意外。这是我当时强行灌输给自己的一个信念。
我希望我的身体足够棒,希望它能持久地涵养一种力量,这种力量能使我脱离矿井走出黑暗。
虽然这个时刻很难看见,但我想我必须坚持住,坚持到那个时刻的来临。
每天是8小时,有时候是12小时,有时候是16小时。我就那样坐在黑暗的矿井里,在巷道间,在石头垒砌的硐室里。我在矿井里的工作是使变压器里蕴藏的几十万伏的高压电正常运行,使它们不间隙地输送到矿井里的各个系统;我要使巷道里的风机正常运转,使矿井里有足够的风力驱除积聚的瓦斯;我也要使水泵正常工作,以抽取从地层间渗出来的成吨的废水,不至于淹掉掌子面;我也要使运送煤炭的矿车正常行驶,以便挖掘出来的煤可以按时被运送出去。因为我是守在硐室里,所以我是不动的。我不动的时候,我的身体就成为吸附寒气的铁石。这是一种能量转换。一种能量被移走,一种能量就侵入。我的身体存活所需要的基本热量被移走,大地的寒凉气息侵进来。为了抵御寒凉和阴湿进入体内,我就不睡觉,借着矿灯的光读书或写字。
困了的时候我就在硐室里跑步。来来回回跑。起跳、踢腿、转腰、振臂。
我使用各种办法锻炼自己,使热量重回体内。然而,运动释放出来的热量也仍然是有限的。在热量消散的时候,那种寒凉重新在我体内聚集。那时候,对清水的想念就成为内心的渴望。
在当时的我看来,清水也是一种武器,那是可以用来对付我体内寒气的。
因为在地下时间漫长,我的面孔、手臂甚至整个身体被炭黑遮蔽,那时就想念一泓清水。
洗涤自己是我迫切要做的,在洁净的水里浸泡着自己也是让我向往的。
奇怪的是我对洁净的要求竟然因为我陷身黑暗和污秽之地而格外强烈。
有很长时间我真的在硐室之外,四处寻找能有清水的地方。比如从窑顶煤岩渗落而下的水。但是即使找到,那样的水也只能观看,而不能食用。因为煤岩的渗水通常会分泌出硫化氢。有时候我因为焦渴而面对它们的时候,也只能欣赏,我不敢把那些水接到自己的口中,或是肚腹内。我担心在瞬间就会毙命。尽管实际上那种危险可能并不存在,但是我决不会让自己冒险。不冒险是我在那时候的生活信条。好好活着也是我在那时候的生活信条。
人命是脆弱的,在地下尤其脆弱。几年的矿工生涯已经使我见识过各种各样的灾难,各种各样的祸患。
那时候我全部的努力就是让自己好好活下来,不出状况地活下来。
在我对清水深怀感情的时候,交班房里的浴室就令我痛苦。
无论什么时候出井,等待着我的就是半池污秽的水。
在冬天的时候,浴室的破旧门窗毫无阻隔地使冷风长驱而入。脱掉窑衣裸着身体站在浴池的边缘,在冷风无所阻隔地吹袭的时候,我的身体战战兢兢,那时候我面对着一池污秽的水,真的感觉悲伤。水是无辜的,水原本是清的,使水不清洁的是人。是人使水变得肮脏、污秽、病菌丛生。我拿着毛巾,迟迟不愿意走到浴池的近前,迟迟不愿意走进浴池肮脏的水里。除了脏我不能忍受,气息我也不能忍受。我看见别的窑工,他们毫不犹豫就跳进了浴池,我也希望我能那样跳进去。我想人不能太矫情。别人能洗我为什么不能洗?我鼓励着自己,希望自己能走进水池,但是我办不到。水里泛起的恶浊的气息令我的胃部翻腾,有呕吐的冲动。
那样的一池水是我所仇视的。就像我仇视矿井里的黑暗和险恶,仇视矿井上的凋敝和荒凉一样,我仇视那样的一池水。我觉得那是我们生活的象征,我觉得我从水里看见了生活,我们的生活。肮脏的、污秽的、充满病菌的生活。这是我悲伤地看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