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之歌(3)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在我往出走的时候,我感觉黑暗像黏稠的血糊在脸上,我想到那四个静卧在水仓里的窑工,我克服着自己想要奔跑起来的愿望,让自己镇定下来以平缓的步履行走。我知道我要走的路很长,我不能慌神。我要让自己轻松起来,做一个勇敢的人。我为什么不唱唱歌呢?我就在脑子里寻找自己听过的熟悉的旋律,然后我就把它们哼出来。我变化着我找到的那些旋律,除了哼唱还用口哨。我寻找着各种我熟悉和似曾相识的歌曲,我把他们用鼻音哼唱出来,用口哨吹出来。

我内心的恐惧就这样被制服了,那些恐惧像一群受惊的幼兽,在歌声的安抚中沉静下来。那些隐匿在黑暗中的物体在黑暗中的音响消弭了我在恐惧时刻感觉到的狰狞形容。它们成了一些寻常的事物。我甚至还可以停下来,用矿灯照着那些让我恐惧的东西看个究竟。我唱着歌曲,吹着口哨,接近它们,那时歌唱是我找到的能跟黑暗相对峙的武器。我用歌唱抵御袭击我的恐惧,粉碎遮蔽我的黑暗的现实。意识到歌唱的力量以后我感觉内心振奋,我不再害怕了。我能自由面对黑暗,面对险恶和灾难,甚至面对死亡,全是歌唱在帮助我。那时,我这样一个不谙音律的人成了一个热爱歌唱的人,我的内心遍布音韵和旋律。这个事实让我感觉慰藉和幸福。

赵松也热爱歌唱。

赵松是我的高中同学,我们在读书的时候关系一般,离开学校以后却过从甚密。他在毕业的那一年,身体突然就发育猛长,个头到了一米七。他的声音突然奇怪地变异,嗓音变得浑厚宽阔充满磁性,班里的同学们开始注意他的声音,他经常在教室里哼唱着什么歌,歌声听起来让人感觉意外地好,想不夸他都不行。但是他的功课和我一样,糟糕得一塌糊涂。我们都是被高考的战车丢弃的流寇。

我在矿井遇到赵松的时候总见他唱着什么歌,他在离开学校以后是太喜欢歌唱了,有人在河边,在树林,甚至在厕所方便的时候也能听到他练唱的声音。骑车在马路狂奔的时候他的歌声和他的长发就在身后飘荡。而我是经常在矿井里听到他的歌声,蜿蜒延展的巷道使他的歌声表现得千回百转,他的声音激情饱满,富有力度。他是太热爱歌唱了,他经常干着活儿就会唱起来。我知道赵松和我一样一直想着能脱离矿井的艰苦劳作,梦想着能到矿区的文工团做一名歌手。他和我一样经常可以看到文工团男女演员在大街上自由游荡,他们在演出的时候获得的掌声和鲜花也令他心动。文工团男女青年优雅、闲散、富有艺术情调的生活成为我们共同的渴望和梦想。

我和赵松有了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是摇滚乐。我们喜欢约翰·列侬,喜欢鲍勃·迪伦,我们从盒式录音带和VCD中学习披头士的演唱风格,学习鲍勃·迪伦的摇滚艺术,我们当然不懂约翰·列侬和鲍勃·迪伦的原声,但是我们熟悉它的旋律和节奏,熟悉它的情感、立场和生活态度。我们知道面对生活和现实,我们的愤怒和反抗彼此孪生不分国界。

1959年,美国的摇滚歌手鲍勃·迪伦刚刚高中毕业,他离开老家明尼苏达州的矿区希宾,来到纽约的民间艺人聚集的格林威治村过他的波希米亚式的生活,那时他还是一个怕羞的孩子,但他的歌声已经像一个饱经风霜的黑人歌手。我们在盒式录音带里听他在一首叫《大雨将至》的歌中唱道:

我要回去,赶在大雨来临之前,

我要走进那最黑暗的森林深处,

那里人丁繁众,可都一贫如洗,

那里毒弹充斥着他们的水域,

那里山谷中的家园紧挨着潮湿肮脏的监狱,

那里刽子手的面孔总是深藏不露,

那里饥饿难耐,那里灵魂被弃,

那里黑是唯一的颜色,

那里无是唯一的数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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