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黑暗之歌(4)

黑暗的声音 作者:夏榆


 

据说,鲍勃·迪伦在麦迪逊广场花园演唱这首歌的时候,全场到处亮起火柴和打火机,很多人都点燃蜡烛,人们怀着激情伴随着歌声舞动。那样的场景令人感动。这首歌成为我们热爱并奉行的经典。鲍勃·迪伦作为游吟诗人的质朴诚挚和他作为摇滚乐手的咆哮哀鸣一样打动我们的身体震撼我们的灵魂。我们感到和鲍勃·迪伦在精神上的相通。

我们喜欢迪伦,还热爱昔日的崔健,我们模仿崔健唱《一无所有》《一块红布》《假行僧》《花房姑娘》,崔健的呐喊也是我们的呐喊,崔健的不平也是我们的不平,我们热爱自由,向往出走,崇尚叛逆,厌恶暴力和压迫。我们一起学习,一起歌唱,我们的歌唱肯定不成气候,但是我们确实喜欢。

在那样一个僻远、封闭、荒蛮的环境之中,我知道我们的想法和行为会让很多在常规中囚禁的人感觉不正常,很多人都在用怪异的眼光看待赵松,就像有很多人用怪异的眼光看待我。但是我们不在意,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踢足球,练拳击,梦想把身上的肌肉锻炼得结实无比。我们希望获得一个强健的体魄,有一天能够真正出走浪迹天涯。甚至我们策划偷越国境偷渡公海,梦想去异国他乡寻找自己想要的生活。 

对歌唱的向往是我找到的通向未来的异质的道路。虽然我资质平庸,但它代表了我对生活的全部梦想和渴望。还有我爱着文工团一个叫W的女孩子。W是文工团的一个沙锤手,她在文工团演出的时候就在乐队的边缘,在需要的时候舞动沙锤。这不是一个重要的角色,因为一场演出需要她舞动沙锤的时候很有限。我去看文工团的演出,就特意在台下看舞动沙锤的W。W不是一个性格外向的人,她的动作和文工团别的人比起来就显得比较拘谨,缺乏激情和动感。不过W的相貌不错,五官清秀,皮肤白皙细致,身材也很好,这是她能到文工团的理由,也是我爱她的理由。 

我没有对W说过我对她的感情,我把对她的感情都书写在一个蓝色封皮的笔记本里,我随身携带着那个笔记本。在我不工作的时候我就攀上俱乐部附近的那道山梁,山梁上种植着很多杨树,我就在杨树林里坐着,面对着W所在的方向沉浸在自己的缅想中。我把自己对一个女孩子的缅想书写到笔记本里。但是直到我写满一个本子以后也没有勇气送给她。我幻想我能有一个成功的时刻,在那个时刻来临之前我不愿意把我的爱情交出来。

但是一个早晨粉碎了我的梦想。

那个早晨,我像以往的任何一天一样去下矿井。

我穿着结满汗碱的工装,套上胶靴,走在幽深曲折的巷道,巷道阴凉,空气中有煤尘在浮动,我可以通过矿灯的光束看到煤尘浮动的姿影。那天和往常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在我踩着石磴往矿井深处走的时候,有很多矿工在出矿井,我逆着人流走,他们拥挤着,纷乱的矿灯映照着他们烟黑的面孔烟黑的眼睛。但那天确实又和往常不一样,因为我看到了在那些烟黑的面孔上烟黑的眼睛中布满的慌乱、忧伤和恐惧。

我没有想到那天是赵松和死亡之神相互遭遇的时刻。

赵松在矿井干活儿,推着装满岩石的矿车去一个老古塘,他准备用那些岩石在废弃的古塘砌一道石墙。老古塘年久了,顶板松动,人经过的时候能看见顶板在一点一点沉陷。赵松领受的任务就是在古塘和巷道之间砌一堵石墙,有一道石墙,古塘就是天塌地陷也跟巷道不相关。赵松干着活儿,头顶别着矿灯,一个人搬动那些白色的岩石,他把岩石堆在古塘,然后一块一块垒起来。

但是没等赵松把石墙垒成,窑顶就塌下来了。窑顶塌落的时候有碎石和煤尘在往下落,矿井掀起飓风,赵松知道不好,但他刚站起身就被飓风摧倒,窑顶塌落的时候仿佛天塌地陷,他的身体撇出去,双腿就被塌落的煤岩压住。

闻声赶来的窑工用锹镐把赵松从煤岩中掘出来的时候,他的两条腿和他的身体已经一截为二了。   

那些慌乱、忧伤和恐惧的人群就是送赵松出矿井的人群。

那些人用担架抬着他的上半截肢体,他的两条残腿分别被两个老年的窑工抱在胸前,他们的面孔阴沉、抑郁和伤感,但是没有泪水。老窑工已经见惯了矿井的灾难。

因为矿井落顶,矿井就停电,缆车停驶。我和抬着赵松的工友相遇的时候那些人正在攀登陡立的石磴,从坑底到井口,有470个石阶。为了保持住担架的平衡,前边的人几乎是伏着身体前行。我让过了他们,但是我看到了躺在担架上的赵松。

命运在这一天让赵松停止了歌唱,剥夺和击碎了他做一个歌者的念想。他的歌声和他生命的元气一样彻底消失在黑暗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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