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W是美的生命和美的情感的象征。然而在我看来她的美令我忧伤和寒冷。对爱情凄美的幻想成为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沟壑。我不自然地笑着。因为惊慌失措,我竟然在她看见我的时候语无伦次,口不择言。我听见她手里拎着一个挂满钥匙的铁圈向我走来,她很诧异地看着我,问我来这幢楼做什么?我找了一个荒唐而愚蠢的理由。我说我去306房间。那个房间有我的一个朋友。她信以为真,就去从她手里拎的钥匙圈找306房间的钥匙,找到了就去开那间屋子。我跟在她的身后,我闻到了她身体散发出来的淡淡的香气。我已经不知道我在她打开房间之后看到房间里并无任何人,而我又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话语的时候是什么样的表情。
我只知道我和她并排站在她工作的传达室的尴尬情景。显然她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她总是知道我对她的单相思情感的吧。她完全能够从我的眼睛里看到这一切。在以往有长达一年的时间我深陷在对她的单相思的情感中不能自拔。我如同一只在爱情的道路上迷途的羔羊遭遇困境而无法得救。
W轻描淡写地告诉我,这个夜晚是她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个夜晚。明天她就会进城了。她的舅舅为她在城里找到一份公车售票员的工作,同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个对象,就是安排她到公汽公司做售票员的那个公司经理的儿子。她看着我,眼神中没有任何情感的成分,只有平静,仿佛我们就是两个陌生的路人偶尔在攀谈。离开那幢单身大楼的时候我满心的冰冷。我真正地绝望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的。我踩着洒满月光的柏油路往家走,但我分明觉得自己是走在光滑的水面之上。那时候我很渴望有那样一江水,可以覆盖自己让自己沉没。
我就那样在矿井曲折幽深漫长的巷道里流着泪。在黑暗和寂静中啜饮着自己咸涩的泪水。
在那些日子里我不仅失去了我的爱情,而且每天前往的地方又是充满恐惧、梦魇和危险的地方。是的,是梵高如父亲一样安慰了我。现在我想这样说。因为我看见了他的道路,在看见他的道路之前我最先看见的就是他失败的爱情。“今年夏天,我深深地爱上了我们的表姐,但是当我把这件事告诉她的时候,她回答说,她在过去与未来都是一个独身的人,所以她永远不能够接受我的爱情。”这是梵高致弟弟提奥的信中的一段话。“当这件事在今年夏天发生的时候,最初对我的打击,可怕得好像是判处死刑,它一下子把我的心碎成齑粉。”梵高比我更深刻也更绝望地爱着一个女人。那个身穿白色衣裙,发髻高挽,两眼明亮,声音甜美的女人被梵高唤做表姐,梵高看见她就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梵高对待爱情时候的热忱感动了我,我觉得我们是在体验同样质地的激情。我们有着相似的开始,也有着相似的结束。我看见梵高爱情失败,情感遭受挫折而备感荒凉的时候,也同时看见了我自己。把梵高视为我的精神之父就是从这里开始的。看见他的激情历程的时候,我就决定带上他跟我一起走。我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遇见问题的时候,我就坐下来,打开,进入,寻找我们相似的场景,相似的情境,相似的命运和相似的觉醒。
在遇见梵高以前,没有人会关心我内心和精神的境况。之后也再没有。
我看见梵高在爱情失败后到了矿区。他的激情的火焰燃烧过之后,他的爱情成为余烬。梵高去教会工作了。他的激情从女人身上移开,献给了上帝。他到了矿区,他把自己的爱情从女人的身上收回,投给了生活在矿区的穷人。这使我更加感到亲切。我看见梵高在那些炭黑的矿工中间,就如同他来到我的身边。他怀抱福音书,提着马灯,踩着积雪,来到工棚传送上帝的恩惠的时候,我仿佛真的是听到了圣灵的声音。
梵高画了很多描绘煤矿工人、男人与女人的速写,他们在下雪的早晨,沿着一边有荆棘篱垣的小路,走向罐笼;那条小路的影子在朦胧中隐约可见。在背景中,煤矿的巨大建筑物与成堆的煤渣,模糊地在天空前面显现出来。需要梵高努力的是他要画出来背景上斑驳的落照,略为受光的棕色人物的轮廓。这是梵高从一个喜欢绘画的传教士向杰出的现代艺术巨匠迈进的一个起点。我认识他画过的那些人物,我觉得他们就在我的世俗生活中,那些男人和女人,老人和孩子就在我的生存之地。
梵高以义务传教士的身份,在比利时的波里纳日矿山的工人中进行传教活动:他住在蒙斯附近一个小商贩家中,工作非常积极,经常主动去看护病人,晚上睡在硬木板搭成的床上。在向来供晚上集会用的煤矿工人的小屋里,梵高为矿工们讲解《圣经》,他也参加在马厩与棚屋里举行的宗教仪式。在一个星期的集会上,梵高布道的内容是使徒行传第十六章第九节:“晚上,保罗面前出现了幻象:那里站着一个马其顿的男人,他请求他说:到马其顿来帮助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