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说李润琴疯了。突如其来的变故对她的理性是一次致命的摧毁。她的神经崩溃了。对妈的说法,我并没有惊讶。因为我看见的这样的情况并不少。
受难的不光是李润琴,还有她的爹娘。李润琴的母亲叫李菊花,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妇人。苏建国被游街以后,居委会开始给李菊花办学习班,理由是女儿不能跟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
都是街坊的女人和孩子,男人们下矿井干活儿不在家。女人和孩子们就聚在一个人家,给李菊花办学习班。女人们都坐在炕上,让李菊花站在地上,她的小脚踩着一个小板凳,脖子上挂着个大纸牌子。纸牌上写着字:反动把头李树德的臭老婆。女人们拿着毛主席语录,有人组织念毛主席语录,念完了,女人们就让李菊花承认她的罪行。不承认就不罢休,不承认就一直批斗。
李菊花以前跟四邻都相处得好,逢年过节,谁家有好吃的就送过去,炸油糕那时候比较稀罕,她做好了,就给四邻送过来。李菊花每天就那样站着,受不了,她又想不起应该承认什么错误。有一天她跑来跟妈说,你说咋办呢?她撩起裤腿,她的小腿肿得老高,一按一个坑。妈就跟她说,你要不就承认点什么,你年纪大了,老这样被批斗怎么办呢?她就听了妈的话。第二天再批斗她的时候,她就承认自己的错误,她说她给妈的鸡喂食,给鸡饲里下了毒。她开始胡说了,因为那些鸡的死是因为鸡瘟,跟她没关系。李菊花说得越严重,就越离谱,主任说她不老实继续批斗。
李润琴的父亲李树德也遭批斗,李树德是井下的扳道工,就是维护铁道正常,保证矿车正常运煤的。不知道谁查出他在解放前做过把头,把头就是跟班队长,就是监工。每天批斗。工人们下矿井以前,就坐在工房里学习半个小时,李菊花的老头就挂着个大铁牌弯着腰站在工友面前,批斗完了,工友们下井,留他在上边打扫卫生。每天这个样子。没几天老头受不了,趁人不注意就用铁丝把自己吊在暖气上,结果被人发现送到医院,抢救过来,但是对他的批判就更严厉。
游街、批判、监禁、行刑是我在少年时代看见的四种情形。
它们贯穿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成为生活的一部分。
通常,行刑的地方是在山里。汽车要沿着盘旋的山路走很久才能到达行刑地。每次行刑的时候围观的人很多,获悉行刑信息的人,早晨带着干粮去山里看,通常要步行走三十里地,到了那座山看上去满山遍野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如同赶集。死刑犯分别被几辆卡车载着,押往行刑地,那是山上清出来的一块平地。死刑犯从车上押下来,押着他们的是戴着白色手套,戴着黑色墨镜,荷枪实弹的民兵和军警。戴墨镜据说是怕被人认出来报仇。那些死刑犯站成一排。有的面色不改,有的哆嗦如筛糠。有的已经完全没有力气站起来,被提着站在那里。
行刑的是摩托车队。那些坐在车斗里的士兵据说多是神射手,他们戴着墨镜,戴着大口罩。一声令下,摩托开动,车过之时,手起枪响,那些人便应声倒地。
围观的人会在枪响之后拥上前去,他们会查看那些被枪决的死刑犯的状态。据说,有的人被射出了脑浆,他们说人的脑浆就跟刚出锅的豆腐一样,冒着热气。
我一次也没敢看过。我到了山上,就在行刑之地,但是枪响之后,我是没有勇气靠前的,我不太敢看人被击出脑浆的图景。
苏建国被执行死刑的时候,我就在山上,但是我也没敢走到近前。那时候,我照例跟着上了山,照例看着他被人拖下卡车,站在岩石之下。我看见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浮肿而麻木的脸。我想象不出他会是反革命分子,他能怎么样反呢?他的个子很高,骨架很瘦,看上去像根电线杆子。
坐在三轮摩托车斗里的刑警等待摩托发动,摩托车碾动山石青草、移动车轮的时候,戴着大口罩和白色手套的刑警端起手中的枪。摩托车开动的一瞬间,手起枪响。立在崖壁前的死刑犯应声倒地。我的感觉就像是看见一只山羊倒在路边。我不知道人和山羊是不同的。
我还是没敢靠前。但是那天,我的脑子里一直有被人描述的脑浆的图景。那种就跟热豆腐一样的脑浆的图景,我下山时一直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他们使我在很长时间,端起饭碗的时候就呕吐不止。
那些被击毙以后的死刑犯被装到塑胶袋里用卡车拉走,在距离行刑地五十里的市郊就是殡仪馆,拉来的死刑犯就送到殡仪馆就地火化。当然,警察不忘在通知其家人的时候收取两颗子弹的费用。
也有例外。有的死刑犯会被拉到医院,进行遗体解剖。他们健康和完好的器官或者捐给医院,或者被移植到需要它们的人身上。妈告诉我,移植死刑犯的器官在那时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妈在街道居委会工作,帮助联系过好几次这样的事情。
苏建国的心脏被移植到一个名叫刘珊珊的女子的胸腔里,这个女子有一个拥有实权的老革命父亲。李润琴被通知领取苏建国的遗体。他的心脏被移植了。苏建国的肉身从人间消除,但是他的心脏一直寄居在一个女性的身体里存活下来。一个被以“反革命”罪处死的男子的心脏被移植到老“革命家”的后裔的胸腔,她使死去的苏建国的心脏在这个世界存活下来,这件事给我的感觉很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