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她取出一张黄表纸,放到油灯前,据说那张黄表纸上画满神符,她把那张纸点燃之后化为灰烬。她还给父亲一包朱砂红,她说只要把朱砂红放在我的枕头下,放在我的胸口间就可以阻止我的哭泣。然而神符和朱砂红都没有能阻断我的哭泣。我依然害怕夜晚,畏惧夜晚的一切事物。
父亲又请来了医生,那位背着十字医药箱的保健站大夫骑着她的自行车又来到我们家。
她把冰凉的听诊器伸到我的衣服里,贴住我的肉身倾听我的心脏和肺腑的反应。
我不知道她能否检查出我真正的病因,但是她临走时给我开的药物还是奏效了。
医生给我开了复方巴比妥,母亲对这汉译的药物的名字在多年以后都能脱口而出。
这是帮助安定的药物。此类制剂对改善病人的睡眠,对抗焦虑,解除烦躁,有重要作用。
我不愿意喝药,拒绝父亲用碗端给我的热水和研成白色粉末的药物,我甚至打翻了父亲手里的碗里的水和银勺中的药粉。我的抗拒激起了父亲的怒火,他坐到炕上,把我放在腿上,用手臂压住。
他粗暴地用手指掰开我的嘴,强行把白色药末兑成的药糊灌到我嘴里。
还没等我下咽的时候,他就又把水灌进我喉管。就是这样。
我没有办法反抗父亲。作为一个幼稚而脆弱的婴儿,我无力反抗人间的任何势力。
我突然就不哭了。我开始昏睡,长睡不醒。
习惯了我哭泣的人们在我停止哭泣的时候反而不适应。
这就是人做的事情,人发明了药物,医治病痛,也麻木着我敏锐的神志,摧毁着我灵异的神经。
我的灵觉短暂地保持了某些瞬间,很快我就和别的婴儿没什么区别。
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我还任意地撒尿和拉便,把那些肮脏的东西弄得到处都是。
这些也带给父母新的烦恼,但这烦恼比起我彻夜的啼哭还让他们可以忍受。
我的生物性生长起来的时候,灵性就被彻底遮蔽了。
我想,因为那些药物和父亲的镇压,我敏锐而新鲜的灵魂变异了。
作为一个初生的婴儿,我的感觉被钝化,我开始适应这个星球的尘世生活。
我的灵性之门被关闭。总之我的神智恢复了安宁。那些夜晚不再使我恐惧,窗外摇曳的树影和风声也渐渐被我习惯,那些漂游的幽魂我也觉得是自然的一部分。
父亲开始抱我了,在母亲不能抱我的时候,只有父亲来抱我。他仓促潦草地把我抱在怀中,颠着晃着,这是父亲催我入眠的方法。他希望我一天到晚睡着,这样可以不再烦他。在父亲的怀里,我成为一个平常的或者平庸的婴儿。我曾经如电光一样敏锐的灵觉熄灭,我的魂灵开始蛰伏在晦暗的肉身,这是我降生在尘世中必须完成的转折和蜕变。
没有人关心和注意我灵性的变化,他们只关心我肉身的成长。
父亲经常要抱着我,他会掂量我的重量看看是否增加分量。
我不再动辄哭泣,我能够坐立,能够爬行,可以呀呀学语,我开始带给大人们快乐。
他们在我能够坐立的时候,在我可以爬行的时候,像玩赏小动物一样,把玩我。
我成为一个智能低下,生物性膨胀的平庸的幼儿。
父亲并不能一直抱着我,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他要去矿井做工,在每天的清晨,天光还未亮,他就要起来,为自己准备食物。父亲用一个铝制的饭盒装好他自己蒸煮的窝头和米粥,还有他自己腌制的咸菜,然后在天色未亮之际骑车出门。他要穿过暗黑的街道,在铺满煤渣的道路上疾行,两个小时后到达他所在的矿井。
那时候的矿井实行军事化管制,班前要政治学习,下井之前要吹冲锋号,迟到或早退都会受到惩罚。父亲是看盘工,看守着高压电的输送,维护矿井的供电正常运行,这个工作责任重大。
父亲工作之后,母亲很快也恢复了工作。母亲是矿井的机电工,她会背着钳子改锥和工具刀到矿井里巡查,有事故就当即处理。在矿井这应该是男人做的事情,但是母亲做了,她是矿区最早受过机电技术训练的妇女,在母亲当年就读的那所西北煤炭技术学校,只有她分到了矿区。
父母亲出去工作,照顾我的任务就落在大姐身上,大姐那时十二岁。
她要照顾二姐和哥哥,也要照顾我。二姐患了小儿麻痹,九岁了还不会走路,她的身子缺钙,不能直立行走,要走也只能扶着墙壁。二姐的疾病在后来成为母亲的心病。因为忙于工作,父母完全没有时间管我们。他们把我们锁在家里,我渐渐地可以坐立,可以爬行。我的背上系着红腰带,腰带的长度可以使我满炕爬行而不至于摔到地上。
大门锁着,门窗紧闭,绑我的红色腰带挽在高高的窗棂上,那是我伸手都探不到的地方。我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炕上。我属于爬行动物,那时如果站立,我就只能站立在窗前,只能透过窗户看到屋外的情景。我和哥哥姐姐就站在窗前,看着阳光照射的光影移动。看飞来飞去的蜻蜓和苍蝇。玻璃窗是紧锁的,母亲是想到了各种危险,她是要力避我们所能接触到的任何危险。我们被隔绝在危险之外。
然而那时有更大的危险正在我们的生活中上演。
先是有枪声在街上出现,从窗外我们总能看到成群结队的人从街上走过。
他们挥舞着手臂,高喊着口号,表情严肃而激动。我甚至能看到有人被捆绑着穿街而过。
高挂在街上电线杆上的大喇叭整日轰响,但所有这些骚动都在我们的视界之外。
我们就像山间的动物,自己照顾自己。
母亲在出门的时候会把食物放在我们能够到的地方。那些食物有饼干和馒头或者窝头以及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