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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魂已断、梦相随(3)

跨过厚厚的大红门 作者:章含之


回归大地自此,我的心平静下来,专心为冠华修东山的墓。我在《故乡行》里提到过,这墓的每个细节都是我亲自设计的。那平放在地、呈三十度角倾斜的墓碑象征着回归大地与人民,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仰望长空和锦绣河山。那黑色的大理石墓碑是我1972年访问斯里兰卡时,参谒前总理班达拉奈克墓时受到的启发。那个墓身是一块巨大的不规则的黑色大理石,周围五根巍然屹立的柱子象征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当时我很受震动,觉得有一种浩然正气在空中回荡。我在冠华的墓上用黑色大理石的用意是体现他一生的坚定和刚直。墓身周围的鹅卵石是在见到他在盐城上小学时的那条天天踩过的鹅卵石小巷后想到的,象征着他从这铺满鹅卵石的小巷走向世界。墓后的塔松是冠华告诉我他两次陪同总理、陈老总出席日内瓦会议时最最喜爱的是日内瓦的塔松,他说陈老总也很喜欢。墓前台阶旁的两棵桂花也是他生前钟爱的。他特别赞美桂花那不起眼的小花朵能散发出如此沁人心脾的幽香。他一直希望在我们的院子里栽几棵桂花和一方青竹。可惜那都是江南植物,耐不住北方的严寒。现在我在他墓前栽下了一棵金桂、一棵银桂。每年入秋,冠华在塔松的婆娑声中可以闻到阵阵的桂花的芬芳!

1985年秋,冠华的墓修好了。11月15日我带着他的骨灰启程去苏州安葬。行前,我已逐渐平静的心里又掀起了巨大的波澜。这遗骨陪伴了我两年,如今要离我而去,留在那清冷的东山之巅。我突然后悔不该修那墓,不该让冠华离我而去。我也突然意识到这两年的时间中,冠华无形的存在依然是我赖以生存的一个梦!如今,魂已去,难道梦就从此断了?我久久抚摸着黑色大理石的骨灰盒,难以割舍。最后我断然决定留下一小份骨灰伴我身边。如果我今后飘零到天涯海角,也有他在身边,这个梦将随我远行,给我祝福。

11月17日我在李颢夫妇的陪同下把冠华的骨灰安葬在东山墓地。吴县和东山的领导亲自照料一切,使我感激涕零。我把带去的一张放大的我和冠华的最后合影放入他的墓穴,紧靠着他的骨灰盒。在他墓穴的旁边是个空穴,那里将是我最终的归宿……一切仪式结束后,我谢谢大家,请大家先下山,我想独自最后同冠华在一起待一会儿。那是江南的深秋,中午时分,阳光和煦,我静静地坐在冠华的墓石旁。一切都已消逝,墓穴已被填平,多少昔日的荣耀,多少难平的冤屈都随着一锹锹的泥土埋入了地下。又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空虚充满了我全部的身心。眼前似乎又出现了十四年前我们的初识,出现了拉瓦尔品第淡蓝色的夜晚和纽约深秋之夜的肖邦钢琴旋律。这本应是人间一段多么美好的爱情,但命运却使它以悲剧告终!

从苏州回来,我在忧伤之中夹带着对新的生活的期望。经过了两年痛苦的徘徊,我终于知道我该怎样活下去了。那年我整五十,是一个重新开始的很好的里程碑。我不会忘记过去,但正因为这过去,我要再度证实我可以是生活的强者。我需要更换环境。那时我虽然有一个单位,但仍在原来的系统。那里的许多年轻人对我也不无同情,但在权势与偏见的压制下,我连工作的机会都没有。这时我得到了另一位我永不忘记的长者的帮助。那就是杜老,杜润生同志。和袁庚同志一样,我与杜老素不相识。但他们这两位老共产党员同样地珍惜人的才华,同样地对党内发生的许多事情用历史的、唯物辩证的眼光看待,同样地宽厚待人。在我一生最艰难的时期,他们两位都曾慷慨地给予我宝贵的理解和真切的帮助。当杜老的夫人马素芳大姐介绍我认识杜老,我对他说我想换个单位做点工作时,他毫不犹豫地欢迎我到他领导的国务院农研中心去协助国际交往工作。那时候,中国的经济、政治体制正在改革的初期,干部的流动还主要是组织分配和调动。因此,杜润生同志的帮助使我脱离困境,开始了并不容易的新的探索。

冠华的墓修成之后,每年的清明,我都去扫墓。为了能安安静静陪伴冠华,我都避开清明的正日,避开蜂拥而至的扫墓人流。每年我去时,公墓的负责人都告诉我,清明节时,来扫墓的人中很多人都要打听“乔冠华的墓在哪里”,许多人上去默哀,还有一次一位上海的文艺界人士在冠华的墓前落泪。我的朋友们逢上去苏州,也有不少专程去东山看冠华。北京医院吴蔚然院长是冠华数十年的挚友良医。1987年他在清明之后去苏州开会也抽空去了东山。回京后他给我寄来两张照片,一张是吴院长在墓前默哀,另一张是照的墓前三束已经枯萎的野花。蔚然同志贴了张条说:“哪位来探视冠华,留下野花三束?”

时光又过了几年。1991年春我照例去东山。公墓已换了新的负责人,他陪我上山,就如他的上一位负责人一样,还是告诉我那些动人的故事。使我十分感动的是他还告诉我很多人为了对冠华表示怀念之情,决定也在东山为他们的亲人仿照我设计的冠华墓地修了墓。仅在那一面山坡就总共有二十八个一模一样的墓了。他领我去看了其中三个。同去的朋友开玩笑说我应当申请专利了。我却无限感慨,热泪盈眶。我说:“不,这不是我的专利。老乔的一切都是属于人民的。我感谢人民记得他。”那天我实在很激动,我请大家下去在公墓办公室等我。我一人长久长久地坐在冠华墓前的台阶上。上午刚下过雨,此时的午后阳光从云层后透出万道柔和的光束照耀在满山碧绿的橘树叶上,照耀在山脚下一望无际波光潋滟的太湖上。微风拂来,周围寂无一人,只有我陪伴着冠华。我坐在那里,一切感觉似乎都已凝固。大自然似乎也停在了永恒点上。我望着开始西斜的太阳,想着那太阳几个小时后将从西方地平线上沉没,但再过几个小时,它却又会从东方地平线上冉冉升起。就这样,周而复始,人的生命有限,而大自然是永恒的。庸庸碌碌的人生也许随着西沉的太阳从此了无踪迹,但壮丽的人生会化成阳光的光束循环不止永存于宇宙之间。我慢慢地回头看冠华的墓碑,我刚刚为之上过蜡的金字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我似乎有一种大彻大悟,冠华早已不在那黑色大理石的墓碑之下了。他的英魂已融化在这伟大的宇宙间,化作清风,化作细雨,化作阳光。他就这样永恒地存在,无所不在,与我在一起直至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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